杰罗姆慢吞吞从行李车取出两只大木箱。
“咸水镇”地方不大,人口不多,而且像它的名字一样,盐碱地和苦涩井水是唯一特产。诺林地区生机勃勃的贸易场面在这里全不见踪影,镇民态度诡异,说着含混的方言,粉刷成灰色的低矮建筑令人透不过气来。镇中心的小广场矗立着三座相对的半圆拱柱,相距大约百多尺,两根拱柱上挂着几条破烂彩带,好像刚经过某种庆祝仪式。杰罗姆想起诺林地区有秋天举行“丰收女神”庆典的习俗,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拱柱的布局让他想起大型传送门,不由得多看几眼。
露丽正和镇上旅店的老板说话。杰罗姆不是挑剔的人,不过这家旅店仅有的五个房间和马厩一墙之隔,潮湿的草料和马粪味让他直打喷嚏;薇斯帕看一眼旅店的门面,站在外头不敢进来,军官已经去镇民家交涉,看今晚能不能找到别的宿处。
“抱歉,客满了。”老板盯着破账本,头也不抬。
杰罗姆瞧一眼走廊里的灰尘,门外街道上冷风裹着干树叶,整个小镇静得像坟地……这里根本不需要旅店,不知道老板平常靠什么维持生意,卖棺木的气氛也不过如此。
几个人重新到街上集合,军官说:“不好办。镇民都不合作,又不能硬来……”罗森军人的好传统两句话就暴露无遗,难怪被称为“服役的盗匪”;一旦退役,除了打打劫,这些人没别的谋生技能。
“给你的银币呢?”薇斯帕问他。
“好像我有麻风病似的,一摸出银币,他们就把门关了!不知道治安官怎么管教的这些人……”
“这里可不是罗森,小村镇受到自治条例保护,城市也不能随意掠夺物产。最好对镇民客气点,听说有些地方的民兵不好惹。”杰罗姆忍不住劝两句,他自己当过禁卫军,地方军人纪律没有禁卫严格,脾气只怕更加火爆。
“你倒是见多识广啊——”
薇斯帕故意拉长声音,杰罗姆不用提醒,主动说:“总不能让女士露宿街头,军官大哥先留下照看,我去其他民家交涉试试。”说完就沿着砾石路往镇子边缘走。
经过破败的钟楼,杰罗姆看到一群乌鸦栖息在楼顶,金属大钟可能早拿去熔炼,大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他来到钟楼旁边的人家,敲了敲门。
一个中年男人拉开木门,杰罗姆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葡萄酒味,单从气味判断,还不是一般货色。那人见到陌生人,表情冷漠,一言不发地打量他。
“抱歉打扰,先生。我和我的朋友是从北边赶来参加‘和风镇’丰收女神庆典的,请问……庆典究竟在哪举行?”
中年男人疑惑地皱着眉头,“‘和风镇’?没听过这地方。”
“怎么会!我们从马车车夫那听说这里就是‘和风镇’……难道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你们坐的什么马车?”
“就在联盟大道和峡湾大道之间……”
“这就对了。公共马车只停靠固定站点,你们一定是上了一辆非法载客的车。”
杰罗姆懊恼地说:“太糟糕了……我们是特地赶去品尝著名的‘帝仑’葡萄酒……没想到竟遇上这等事!”
男人不耐烦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外,杰罗姆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接着说:“虽然这消息令人沮丧,不过还是谢谢您的提醒……忘了自我介绍,我来自罗森王国的西罗克,小地方,您可能没听说过……”
“啊……原来如此!”对方的嘴张开呈“O”形,了解地说,“走水路也得二十多天呐!我对罗森所知不多,如果您来自其他地方,我可能真的不清楚。可是,西罗克出产的‘冠军’葡萄酒自称酒中之王……哼哼,不过才百多年时间,就把我们几个世纪的‘帝伦’酒比下去了,实在令人费解!”
杰罗姆矜持地微微鞠躬,表情却介于倨傲和谨慎之间,这种态度被称为“带刺的谦卑”,是科瑞恩著名的社交表情之一。
“抱歉,先生。虽然来此路途遥远,但是您刚才的说法很难被认为是好客的表示。虽然我们的‘冠军’酒只有短短一世纪,但任何远道而来的客人都会受到热情款待——我们从不拒绝品酒的要求,‘酒中之王’的美誉并非自封。”
对方尴尬地发出“嗯啊”声,心想罗森的野蛮人竟然也有这么厉害的词锋,看到杰罗姆再次鞠躬,似乎马上就要告辞,他只好开口说:“请留步。先生一定旅途劳顿,现在天色已经不早,先到屋里坐坐,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话说得好听,可等他见到五个人一起出现,脸色就不太自然了。
军官一副进了旅店的模样,把腿支在桌沿上;造化师还是半死不活,像根烂木头似的站着不动;两位小姐(她们自称是夫妻关系)看上去倒挺般配,就是衣着有些不搭调……这些人哪是参加庆典的样儿!家里突然挤进一帮怪人,也难怪他感到不安。
杰罗姆说:“给您添麻烦了。”
主人说:“不不,出门在外的,你们也不容易……别客气,我先去准备晚饭……”
趁他消失的功夫,杰罗姆再次提醒几人表现得体面点。军官不太乐意地放下腿,造化师勉为其难地坐下,薇斯帕不快地说:“原来您还精通礼仪风范,我们没见过世面,抱歉扫兴了。”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要跟杰罗姆唱反调,杰罗姆不是好脾气的人,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只是个土包子,除了小家子气不会别的,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多包含。”
听他语气平淡,薇斯帕也挑不出毛病。不一会,餐桌上就摆满量少但细致的菜肴,飘着橄榄油的清香。诺林地区有喝餐酒的习惯,各人面前放着一杯开胃酒,军官一口就喝干了。
主人看得心生怀疑,试探地问:“这酒您还满意吧?”
“啊?”军官咂咂嘴,“淡了点。”
杰罗姆好像被一口豌豆浓汤呛着,回过头直咳嗽。主人再看看纹丝不动的造化师,脸色变得不高兴起来。晚餐的气氛令人窒息,好不容易吃完,露丽抢着收拾碗碟,杰罗姆估计主人就快下逐客令。
“……所以,‘帝伦’酒选用的优质葡萄极适合诺林地区的光照和土壤条件……”薇斯帕心不在焉,军官和造化师也对主人的讲解一头雾水,杰罗姆听着他的话,眼前浮现出过去的时光。六岁和十四岁之间的夏天,他都在父亲的葡萄园和酒窖里度过。那个粗壮寡言的男人现在只剩一个影子,杰罗姆好像尽量把他从记忆中排除出去,只留下对母亲的清楚印象。
“……我对贵国的葡萄酒酿造工艺十分感兴趣,不知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薇斯帕说:“既然有一位专家,就请海德先生解释一下吧。”
杰罗姆对她感到极不耐烦,心想女人不合逻辑的行为实在头疼,难道她不知道现在大家正在一条船上吗?等他出丑,几个人可能要到外面过夜……实在不能理解。
“如您所愿。不过,我想提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见识下著名的‘帝伦’葡萄酒呢?”
主人笑笑说:“请等一会,我刚好有一瓶过得去的。”他走进厨房后面的小地窖,一会拿着一只沾满蛛网的酒瓶上来,外加两只不同形状的高脚玻璃杯。不像一般货色,这两只杯子工艺精湛,丝毫不含杂色和小气泡,让杰罗姆想起朱利安心爱的水晶杯。
“请。”
对着倾进杯里的金黄液体,杰罗姆沉默片刻。先掂起细长的杯脚,目光向上端详色泽,主人马上再点亮一座烛台,抱歉地说,“光线不佳,如果您早上来就好了。”
微微晃动酒液,液体活泼地荡起一圈圈涟漪,散发迷人的质感。看了一会,他不慌不忙地向上握持,用掌心加热酒杯杯底。在体温的作用下,酒液蒸腾出丝缕雾气,在收窄的杯口处形成彩虹般的形状。主人赞赏地观察着,森特先生的投入和专注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杰罗姆慢慢把杯口凑近,分辨空气中微妙的酒香。先浅嗅,再缓吸一口气,让气味在上颚和鼻腔保留一段时间。他眉头舒展,表情微妙地变化着。等“察色”和“闻香”结束,他犹豫地望着酒杯,还是缓缓放下。
“怎么,您不尝尝?”主人惊异地问。
杰罗姆的表情有些落寞,“因为一场大病,我的味觉远不如嗅觉敏锐,现在已经没资格品尝这佳酿。”
主人脸上的遗憾完全表现出来,杰罗姆微笑说:“凡代克三世说过,‘品酒运用的器官是整颗心,想像力比味觉更重要’,您不必为我感到遗憾。既然您对‘冠军’酒的酿造感兴趣,我倒是可以约略向您讲讲。”
不仅主人深感兴趣,就连一窍不通的几个人也想听听消磨时间,露丽收拾停当从厨房出来,意外发现屋里的气氛竟大为融洽。
“罗森最早用于酿酒的葡萄良种,是从‘葡萄酒之乡’科瑞恩引进的‘青珍珠’。粒小、味酸、扁圆形的果实,竟然适应了北方海岸的独特光照;至于土壤,西罗克由于太靠北,虽然含沙粘土很肥沃,但是温差不大、且地形足以抵挡冬季寒风的位置少得可怜。”杰罗姆追忆着自己的家,“屏障似的小山,一面是静海万顷波涛,一面是葱绿的植被和温暖的小盆地,常青藤和大理石回廊相互缠绕……这几百亩坡地就是‘冠军’酒的产地了。”
回忆带他转向化为碎片的生活,出神的听众很难察觉话音里的压抑。“最早开始种植葡萄,是由于罗森王族不满科瑞恩使节的傲慢。他们宣称罗森只能生长马铃薯,连好酒都要依赖进口。一怒之下,罗森国王下令在西罗克开辟葡萄园,引入良种加以培育。当然,好酒不是命令能酿成的。蒸馏器和酿造工艺可以向科瑞恩学习,但是罗森北部的广大林地大部分是云杉和松树,窖藏使用的橡木桶只能进口。科瑞恩拒绝向罗森提供便利,橡木桶一时成了海盗走私的热门货。木桶太占地方,对体积小的海盗船来说,单单运它不划算。所以,海盗们就用木桶装载大量走私的艾草灰烬……”
“这怎么行?!”主人吃惊地说,“虽然我们使用的橡木桶也从科瑞恩进口,但用酒桶装东西也太胡闹了吧?”
“……是这样,但又不全是。”杰罗姆说,“‘意外’不一定是坏事。静海本来风平浪静,那一年却遭遇罕见的暴风侵扰。被迫停在‘鲨鱼角’两周,海盗船上的草灰变成了混合雨水的稀汤。木桶在类似炼金师造就的变化过程中,渗入浅灰色条纹。这批木桶只有三百只到达目的地,巧合的是,所有品质最好的‘冠军’酒都在这些老酒桶里窖藏过。”
主人叹息着说:“原来是这样……你们的葡萄酒是天赐的礼物。”
杰罗姆表情严肃,微微摇头。“并不是您想的那样。虽然一些意外使好酒的口味与众不同,但酿酒的是人,只有人才能出产好酒……西罗克的居民开始什么都不懂,前几年的新酒由于密封不好、或者酒窖温度的关系,统统酿造失败了。他们带着不认输的劲头,改造了双层蒸馏器,把自然发酵改为添加酵母,悉心照管葡萄园,用十三年才酿成最早的‘冠军’酒。那时国王已经换了两位,拨给他们的行政补贴早用完了,这些人就是不懂半途而废……”杰罗姆想起朱利安·索尔这位真正专家的话,几乎原样不动地说,“好酒像人一样,光照,土质,蒸馏,还有谁都说不清的发酵过程,每一环都能造就截然不同的性情。好的品酒师可以判断出葡萄生长的环境和地点,可是,有什么样的酿酒人,才有什么样的美酒。”
屋里的人安静地听着,被这声音里罕见的热情所吸引,杰罗姆内心百味杂陈,带着对故乡爱恨难分的感情说:“‘冠军’葡萄酒就是罗森的缩影——深沉内省,百折不挠。”
“我明白了。”主人眼光闪闪地点头,“向您的解说致敬!难怪凡代克三世评价你们的好酒用了‘执拗’这个词。”
“而对‘帝伦’葡萄酒,他的评价是‘热烈奔放’……”杰罗姆有意隐去了“轻佻”的说法,主人禁不住微笑起来。
“为了今晚的好时光。”主人为自己的杯子倾注美酒,向杰罗姆举杯。
“为好时光。”杰罗姆记不清上次什么时候这样与人谈过话,也露出难得的真挚笑容。对饮一杯,陌生人间的距离好像被拉近不少。
主人说:“让我们到酒窖里看看。虽然地方很小,却藏着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两位绅士就这么把四个客人冷落在厅堂里,跑去鉴赏美酒了。军官掏出扑克牌自己玩起来,露丽和薇斯帕到门外叽叽喳喳地说话,造化师看着一盆吊兰出神。
当晚,两位小姐被安顿在客房,军官和造化师在客厅委屈一夜。杰罗姆则完全没睡,和主人谈笑甚欢,交换着各地的见闻。对方自称名叫“赛特·毕林”,对这个怪名字他倒没什么感觉,但主人见多识广,完全不像闭塞乡村里的人,小酒窖藏有价值不菲的佳酿。咸水镇的破败外观看来不一定反映着真实情况。
不论如何,至少他过了一个有趣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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