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麋鹿吗,凯尔利姆?”
“……以前麋鹿散居在山林里、溪谷间、河滩上,有许许多多,与世无争,安静地咀嚼嫩芽。原本我们和麋鹿一样,遇见危险时转身跑开,头上的角从不指向陌生人。”
“令人神往,不过没意思。事实说明,这是个蚂蚁的时代,一人高的大蚂蚁。包括其他蚂蚁在内,一切都是蚂蚁的粮食,麋鹿不如早点制成标本挂在墙上展出。想生存,必须学会加入蚁群,孤零零的异类活不了几天。与其花时间谈什么自然美,不如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你并不真正理解自己的嘴,凯尔内姆,你造句,却不懂得题中之义。作为麋鹿而死,麋鹿依旧是麋鹿,麋鹿没办法‘加入’蚁群,变成蚂蚁这件事提前杀死了它,放弃麋鹿的身份和被蚂蚁吞噬是一回事。如果你说的‘活下去’是指‘继续喘气’,那么你,凯里姆,从头到尾都已经是只蚂蚁,再没有麋鹿的味儿。蚂蚁和麋鹿有什么法子交流呢?你们蚂蚁是天生的哑巴——不会说,不会想,不会听。”
“好一句‘天生的哑巴’!我不知道干嘛跟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废话半天。别再给我起名了,找个懂道理的人来跟我谈!”
“你要求麋鹿跟蚂蚁讲道理?说一万遍也只有一条——这是我们的土地,每一寸都是,为它流尽最后一滴血,值得。”
“很好……请看看你的人吧,‘先知’!他们能撑到今年冬天还是来年开春?没给冻死的话,也会在烧荒时被清扫干净。稍微理智些行吗?标本是没血可流的,挂起来的鹿头连表情都不由自主!比起被淘汰的哺乳动物,我宁愿做一只没大脑的蚂蚁!”
“映着河水照照自己的脸,查尔利姆,你毕生加入过任何一个群体么?不管蚂蚁或者麋鹿,一只独狼只能在灰尘里拖尾巴,面对全世界紧闭的门,咬它自己的影子。”
“够了。开始我就不该浪费时间。”
“换做你能理解的说法,查内姆,我们才不稀罕你的怜悯。”
经过一番友好磋商,双方的谈判正式宣告破裂。
森特先生鼻子都气歪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冲动过,目送转身走开的年轻姑娘、很想背后赠她一记最恶毒的咒语。
——混到这地步还死不改口,你们不是自取灭亡吗?!
回想开头那一幕,杰罗姆被荒谬的情绪包围着,后悔没多扎她几下。也许逻辑做不到的事毒针可以办到……
“……别再靠近,不要试图攻击我。你们的先知已经挨了六七针,药量再加她会死于呼吸衰竭。”每个词都说得很慢,很慎重,杰罗姆不断调整着字和词的发音。距离上次使用这种语言眨眼过去十多年,若不是作为母语被认真地学习过,现在他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不断逼近的战士们没空感到绝望,虽然目光迟疑,但攻击的准备毫不松懈。怀里的女人开始低声**,浑身像散了架,全靠他的左手才撑住不倒。面对一双双仇恨的眼睛,除了共同的语言,杰罗姆对这群人知之甚少……不过某种天然的联系正逐渐加强着。
也许是双方共有的遗传特征,也许是发色、瞳形和发音的细节?时间越推移,杰罗姆越发肯定,这伙人必定出自他母亲的部族。好比孤身一人穿越大陆桥,步行数千里后遇见了同样习性的远亲,双方在血缘上的相似处犹如细细的蛛丝,只需一个支点就能勾出网来。
“慢着,他身上有我族的气味。”从包围中走出一个人,挡在杰罗姆和急于解救人质的战士间,“看着他,这是个凯里姆,半血之人……我想我曾见过他一面。十多年前,他和他母亲一道来参与我族的祭典,怀抱一把充满不详的剑,脸上还刻着罗森人的戾气。”
不禁用尾指弹弹剑柄,杰罗姆怀疑地皱着眉。“神奇的记性——我没向你借过钱吧,大叔?”
对方取下脑袋上的遮蔽物,现出一张被六七道伤疤毁容的脸。“虽然不应归罪于你,但被你带走的东西价值无法衡量。请先把她平放下,就照你所说,刀剑加身是没办法叙旧的。”
这层关系一旦被确认,中年男人用手势制止住蠢动的战士,吹箭与反曲刀不再对准目标,杰罗姆估计代表着某种有条件的休战。一帮人来去无踪,消失在麦田深处,同时卷走了所有能拿上的东西。疤面男人游魂般站在远处等候杰罗姆,任凭他上前收束溃败的散兵,吩咐手下将伤者运回堡垒。剩下的人被打到没了脾气,发现对方无故撤退,还以为首领又用变石头的法术吓退了敌人,巴不得回镇里灌着啤酒胡说一通。事情办完后,杰罗姆孤身尾随向导,前往他们设在河对岸的临时营地。
河水被茅草和碱蓬染成了淡红色,一条小船藏在芦苇丛中,两人借助横索渡过河面,接着逆流而上,在一处背风的岩洞附近爬上岸。岩洞连着一片高耸的乱石坡,洞似乎很深,像棕熊冬眠时用的巢穴。加上一路所见,盘踞在此的外乡人总数不满一百五十,看不见老人和儿童,也找不到明火或者拖后腿的辎重;大部分人没有选择进洞里避风,反而在露天架起小披蓬休息,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即可背上粮食锅灶再次转移。除去敏感和敌意,这些人脸上最多的还是疲惫,眼神像野生动物般警觉。
疤面男人指指洞口说:“去和先知谈,我一直在外面等。”
“如果我居心叵测,准备不利于你们的‘先知’……”
“你不会。你不能。你也不敢。”
真够呛!杰罗姆由衷想到。要不是有几分本领,我才懒得跟这种病态团伙打交道。不过想归想,自己的现状容不得挑肥拣瘦,他冒着踩陷阱的风险,小心谨慎地走进去。出乎预料的是,洞里的布置极为普通,是个角落里撒着干粪团的兽穴,“先知”离他才五步之遥。
褪去伪装用的绿衣服,她是个将要成年的半大姑娘,裹着件脏乎乎的破麻袍,跪在水坑边上清洗伤口。水从洞顶不断渗出来,积满了下方的小水洼,又顺着人工开凿的下水孔流出洞外。年轻姑娘冻得直哆嗦,身体又瘦得可怜,撩起袍子时露出大片淤青。只看一眼,杰罗姆可以数清她的肋骨——袍子下面什么都没穿。
要不是女孩身边趴着头成年棕熊,这场面一定挺搞笑的。见到不速之客,“先知”平静如常,继续用瘦瘦的手臂为瘀伤擦药。
“你弄的,查利姆,还有左后腰,大腿上也是。”她比划着伤处,细细的眉毛打了个结,表情里的疼针扎般肯定。“背上流了血,我手够不着,伤口才刚结痂。你比看上去有劲,有劲得多。”说完她抚摸一下拿嘴拱她的棕熊,像安慰着一只宠物狗。
“………………”
女孩营养不良的身体激不起多少遐思,何况人家大大方方,自己总不能太过迂腐。杰罗姆便入乡随俗,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想跟你谈一件双方受益的买卖……差不多是吧。”眼望着半裸的女孩、土丘似的熊,他实在找不到谈判的调子,只好本能地问,“不生火,你就不怕冻着?”
对方落下袍子,同时收起难过的表情。“你又不是来讲这些。你来是想说,要借我们这帮被驱逐、被迫害的人为你谋福利,让我们替你流血流泪,再回到挨鞭子、割麦子、不准唱歌的日子里去。我觉得,你这人心理阴暗,对自己都不说实话,一定带来满嘴的堂皇借口。凯里姆,你叫我如何能信得过你?”
还没开始谈,已经把话说绝。她会不会预言未来不好讲,当面揭短的能力让杰罗姆为之侧目。“抱歉我长得不够诚恳,但是你也该听我把话讲完……”无视别人的先见之明,堂皇的托词滔滔不绝,内容却了无新意。总之他想收编这部分战斗力为自个卖命,给的价钱比市场价低,拿安全保障和栖身之所作交换的筹码。
听完这席话,“先知”也洗漱完毕,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身后一摆,说出一番麋鹿的逻辑来。“你知道麋鹿吗,凯尔利姆?”
——来了。真不讨人喜欢!
谈判双方意图都很明确,糟糕的是,“先知”一点不担心自己人的前途,对讨价还价缺乏热情,更乐于讽刺和打嘴仗。森特先生百思不解,次次落在下风,两人几句话就闹得不欢而散。
见她率先走出去,杰罗姆只能紧随其后,离开洞口时年轻的先知已经没影了,只剩下疤面男人守在旁边。用不着多废话,看杰罗姆忿忿的神情对方心里已经有数。
“谈完了,跟我走几步吧。”疤面人说。
杰罗姆不置可否,为今天的事暗叹倒霉。这回不光平白受挫,还撞见一伙穷亲戚,双方闹得挺不愉快。回去以后必须找个借口把他们驱逐到其他领地,留在身边绝对是个祸患……
“你该很清楚,今年我们又有个族人落单时失踪,确定是死在了暴民手里。听说对面镇上换了主人,不少人吵着要他们血债血偿。”疤面人语调沉痛,提起暴民时仇恨溢于言表。“不过,我并不赞成盲目报复,除掉几个小卒价值不大,反而让自己人冒生命危险,我们再也冒不起这个险!本来我准备挖几个陷阱了事,但这次先知主动要求渡河设伏,平常她说话很少,一旦发言事情也就无从变更了。”
“如果一切由先知做主,跟我说这些有意思吗?”听他的言外之意,这伙人的领导权并不统一,杰罗姆忍不住试探一句。
“你的问题令我尴尬,凯里姆。你的母亲从十岁起就是全族的先知,是最具威力的占卜者,她从没告知你事情是如何运作吗?”
杰罗姆冷冷地说:“‘事情是如何运作’根本无所谓。每个人都做了奴隶,谁还关心这些废话。”
疤面人听得笑出声来,笑声异常苦涩,但也包含着一份奇特的调侃在内。“她没告诉你,果真没有……这么说吧,凯里姆,身为奴隶之子,你曾感到过深深的自卑吗?”
不慌不忙扫视一遍四周,杰罗姆变得异常冷静。“假如我回答‘是’,你在没断气之前已经在河水里漂了。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奴隶,不看他手臂上是否有烙印,而是看他有没有以死抗争过。只要一息尚存,没什么能强迫真正的人变成一条狗。管好你自己,别再向我挑衅。”
听他这么说,疤面男全不领情,样子愈加放肆,“可你母亲的确是奴隶啊!她以死抗争过吗?你的确是奴隶之子,甚至在你意识到以前,你自己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奴隶……”
话没说完,短剑已经抵在对方第三、四根肋骨之间,剑尖堪堪刺破了皮肤表层。杰罗姆用不能更平稳的声调说:“继续。”
疤面人慢慢闭上双眼,感受片刻体表传来的冰冷的刺激,仿佛濒临死亡是某种特殊享受,丑陋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快意。他再贴近些,不惜加深了自己的伤口,忽然用极快的速度说:“你知道有关‘支配者’的情况吗?你知道这世上存在某些‘观念生命体’的事实吗?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们奴役你,连‘奴役’的概念都是一样工具。我们的神祗‘大地之母’便是其中之一……哦,对了,她还有许多别的称谓……你知道,她曾对你的母亲干过些什么吗,自由的人?”
一股寒意从剑尖传递到握剑的五指,杰罗姆?森特浑身僵硬,被这影影绰绰的指控一瞬间震慑住,许多似是而非的可能性正在排列组合,描绘出地狱般的光景……或者一知半解才是最糟糕的状态。
疤面人粗糙的右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胜利般呵呵笑着,“你自以为知道不少,其实像个被利用的白痴。别担心,从贱民到帝王,所有人都差不多,都是可悲的畜类……跟我提什么反抗?凯里姆,要是你生下来之前已经被利用完毕,你打算以死抗争谁呢?”
说到这里,疤面人蘸着自己的血,在短剑剑脊上勾画两笔,然后倒退着消失在乱石滩尽头。杰罗姆?森特目光向下——只见完整的圆被螺旋形扭曲,中央还在滴血——他留下的是一个“折磨”符号。
冷风吹过,汗湿的衣襟让他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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