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长草坡,远处绵延的小山包碧色茵茵,阳光并不刺眼,像穿透卷云罅隙垂落的米黄缎带。抬头仰望,淡青色穹隆仿佛一顶圆帐,阴凉影子在丘陵平原间流转不息。半空找不见云雀,倒有一面孤零零的风筝,不时在乱流中颠簸几下。
她看来很专注,宜喜宜嗔的俏脸未经时光雕琢,下颌的浅窝透露着任性、倔强的性情。不说话时眉目含愁,可化嗔为喜只需眨眼工夫……此刻正紧抿双唇,拉扯着线绳,眼光随风筝起伏不定。
手中细线已经放尽,这会儿天上的早交给了风。少女浑然不觉,细线和短发都令旁观者胸口生疼。不管再怎么努力,风筝远飞的决心已定,女孩失望得就快哭出声来。忽然她五指一松,赌气放开了绳结,就这么转身而去,化作草绿色帷幕上一小点墨迹。
张嘴叫唤却发不出声,自己像置身冰冷的湖底,每迈一步都用上浑身气力。眼看她消失在山峦彼端,天空转眼变了脸色,大片雨云电芒频闪,漏斗状的飓风在地平线上迅速集结;异常气压如号角低鸣,推波助澜,将平原的蒿草催折一大片。
潮气卷着苍耳掠过,云幕中浮现一张女人的脸:颧骨丰隆,鼻梁挺直,轮廓清晰如石刻浮雕。“向我膜拜!”女人用一万个声音发言,微笑含情脉脉,话音却不容置疑。“尽头没有其他道路,我将是最后的归宿……”
一道急电闪过,杰罗姆从梦魇中苏醒一半,外窗正咣当作响,雨点频频洒进来,虽然没有心惊肉跳的感觉,风筝和长草坡还历历在目。闪光紧接一声闷雷,莎乐美的惊叫将他唤回现实。
妻子浑身发抖,不知什么时候起,窗外换上一片滂沱雨景,风势急劲,水点敲打窗棂密集而有力。杰罗姆踩着湿地起身关窗,正瞧见治安官的帐篷塌倒了一半。今晚的降水没准会造成灾害。
温暖酮体抱个满怀,这才意识到莎乐美没见过雷暴天气,难怪吓得不轻。一时三刻不可能转晴,杰罗姆干脆把她裹进毯子里,抱去不靠窗的房间,接着上楼敲敲盖瑞小姐的房门。半天没人响应,心想再怎么粗神经,这会儿也不可能睡着吧?推门一看,小灾星手持长铁杆,看样子准备去接引闪电,亏她还知道安一圈花形铁增加成功率。汪汪本应当赶来示警,可惜这间屋唯一理智的生物胆量很差,床底露出来半截尾巴,雷声一起便骇得直哆嗦。
森特先生褒奖了小女孩的实践精神,同时命她抄物理书五千遍。把这二位移到不靠窗的房间,一家之主转悠两圈,确保所有窗口皆已关严。两只孔雀蹲在吊灯上嘀咕,心想孔雀有飞行能力吗?杰罗姆百思不解,还是摇摇头,进客厅拖拽沙发。经过一番修整,服侍女孩们睡下,他自己则坐在旁边两眼圆睁,心思不知飘到哪去。
汪汪咬着拖鞋,莎乐美怀里揽住小女孩,脑袋枕在他大腿上,盖瑞小姐一直说梦话——五千遍抄写对她构成不小打击。轻抚妻子的柔发,杰罗姆不时小声抚慰着她,这样皱了一夜眉头。天刚放亮,外面传来乱哄哄的人声,隐约像“社区居民互助组织”的闲人,正挨家挨户查探损失。闲人们送来些姜饼,森特先生好心收下,却给人抓住话柄,被迫答应修理邻居损坏的屋顶。
早饭以前,杰罗姆到桥上旅店的留言板写下暗语,正午约见“百分之十”、备齐车马云云;然后不情不愿,参加义务劳动小半天,给巫毒教邻居补齐屋瓦,最后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
来不及收拾自家花园,“百分之十”乘坐的马车就在老地方停妥,车轮碌碌,乡间景致被大雨冲刷一新,灌木丛和周围的土路遭风雨侵蚀,外观一片狼藉;几家“枣红屋顶社区”架起长梯修葺钟楼,还有搭脚手架补窟窿的,整夜暴雨造成了不小损失。“百分之十”使劲称赞蘑菇派的手艺,杰罗姆填饱肚子听他自言自语,到地方前还小睡片刻。
可能是心理作用,第二趟旅行快捷许多,不多久便抵达郊外庄园。屋舍外围有大片夯实的空场,马车长驱直进,杰罗姆被引入会客室。坐下不到半分钟,主人准时出现在玻璃屏风对面。
“昨天的豪雨冲毁不少梯田道路,阁下家中没出乱子吧?”
“没有,先生。不能更好了。”若无其事地寒暄两句,杰罗姆直奔主题说,“东西已收到,您的意思我没搞明白。”
“跟我讲讲,”听动静,主人稍往前欠身,饶有兴趣地问,“戴上它是什么感觉?有个老友说我太过理性,没法理解常人行事的动机。我就想知道,忠诚的士兵究竟为何而战。价值?理念?情感的满足?荣誉感竟能让人甘心赴死……我实在想不明白。”
杰罗姆冷淡地说:“十分抱歉,我不适合回答这类问题。”
“我以为,职业军人是这方面的专家,还有谁更合适回答呢?”
“是这样,”杰罗姆扳着手指说,“刚开始有人问我为何而战,我会说因为恐惧,恐惧始终伴随着我。当上军官后可以说军令难违,身不由己。至于再往后,我战斗的理由相当个别,不具参考价值。回头想想,荣耀这类事对我可有可无,从未左右过重大决定。不知怎么,听到漂亮话我也有触电的感觉,可一旦发现别人都这样,反而觉着异常羞耻、甚至从深心里瞧不起他们。”
主人哑然失笑,“你跟我较为接近,服从特定价值胜于服从权威,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只好临时换换……很明显,我惯于指使他人,眼下需要相当的武力,完成一些构想。来为我卖命吧。”
森特先生毫不意外,平静地回答:“您得承认,这提法不太有吸引力。若不是天生嗜血之人,谁喜欢干铤而走险的勾当?主动往刀口上送,很有些不可理喻了。”
主人说:“你的近况不也是‘铤而走险’?连身份都不具备,找到归属总比东飘西荡强得多。待遇不是问题,我已展示过自己部分的能力,再给你一份新履历。就说,这些年你一直担当半岛地区某酋长国‘驻外参赞’,最近才返回正常编制,继续为国效力。”
“间谍吗?讽刺的经历。恕我直言,先生,普通打手被迫加入强势组织很常见,指挥岗位的可强求不来。不爱国的将官比敌人更危险,靠利诱还不够,价值观一致才是根本。那么您需要普通打手呢、还是不爱国的将官?”
主人:“价值取舍好办,还没遇过有能力拒绝我的人。不仅恢复军籍,而且把空白十年并入服役年限,你直接对我负责,辖制层级很少,找不到更优越的条件了。表面上,继续扮演你的实业家,背后则做回本行。别忘了,我不是凯恩,政府军总比叛党强的多……有人喜欢做漏网的鼠辈吗?”
对方自说自话,杰罗姆明白处境不妙,出言婉拒难保会变成什么样,“您实际什么也没透漏。一般性的冲突,数量优势才是制胜关键,秘密工作适用范围窄,究竟扭转不了大局……”
“战略面的盈亏与你无关,下面我要说的话属于最高机密,听完再下结论。”主人语调平和,发言的内容却耸人听闻,“我们实际上接收了协会一多半流散人员,经验丰富的核心成员数量也有不少。首都军区划出独立编制容留这批精英,组织模式和协调机制保留原状,后勤优先级很高,以确保实战效能的发挥。”
“……豢养这级别的突击力量,究竟拿来跟谁作战?”
“反渗透。你干这行不是一天两天。”主人说。
杰罗姆狐疑地问:“一两个恶魔仆从有多大作为?比起填这个无底洞,交给‘法眼厅’的密探岂不更划算?”
沉默半晌,对方最终叹一口气。“春分前后,东部军区第一副指挥向参议会传递密报,指控顶头上司霍顿勋爵崇拜异端,图谋叛国。勋爵指挥着所在省份三个重步兵军团,边境守备队和铁面骑士团主力。越级上告在程序上严重违法,参议会驳回了调查请求,派一名巡礼官将密原样报送回霍顿的‘将军领’,以表示对他完全信任。五天以后,勋爵寄来了副指挥和省长的脑袋。”
听到这种说法,森特先生表情古怪,暂时哭笑不得。“军区指挥割地称王,罗森丢了三个兵团外加一个省,表面还装作若无其事?要我说,霍顿先生是名伟大的窃贼呀!”
主人不予置评,“霍顿未宣布独立,敌对行动仅限于防守关隘、设卡征税、严禁商旅停留……这一省份本是归附的‘山岳蛮族’聚居地,勋爵给治下农奴土地和自由,与境外蛮人订约,大量征召外籍佣兵,谋叛意图毋庸置疑。战略上保持缄默,是为了给地表的恶魔先锋巩固滩头阵地,最不济也做好长期顽抗的准备。事后看来,勋爵夫人应当是名恶魔仆从——假定她确属人类的话。”
“没开玩笑,对吧?”眼神绝望,杰罗姆干巴巴地问。
“不好笑,其实。”主人以事不关己的口吻感叹道,“男人推动世界,女人推动男人,完全正常。几年前,我见过勋爵夫人一面,对迷茫的心灵,她的确值得。”在回忆中追思片刻,对方低回地重复着,然后做一总结,“我们不清楚周围有多少潜伏者,不清楚他们潜伏了多久、潜伏有多深。保守估计,这场‘战役’至少打了两百年,敌人以血缘为纽带,组织结构家族化,暗中散播邪教信仰。‘恶魔般的狡诈’,加上无尽的坚忍……想像力令人折服!总之,工作环境很严酷,站在理性的角度,我不看好人类世界。”
“照这样说,”森特先生再没有丁点幻想,“离开的时候到啦!”
主人笑出声来,“别蠢了!‘恰逢末日’是多大的幸事!你以为,人人都有机会目睹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宁愿为明天活着。总还有明天。”
“问题是,”对方轻声道,“明天属于你,还是你的那个‘她’?做个好丈夫,也该为末日尽一份心力。”说完这话,主人顾自离开,对结尾这句思量再三,杰罗姆也只有发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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