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上桌时天还好好的,捞出汤盘里的胡萝卜,拿叉子叉住中间,杰罗姆像品尝烧烤似的边吃边转,埋头细看“黄铜剪刀”送来的贵宾购物指南。手指还卡在机器里,盖瑞小姐把旧天文钟拆散,戴着个拳头大小的铁架子坐在旁边,也学他叉起块松脆培根不住嚼食。莎乐美清清嗓子,小姑娘不情不愿放下餐叉,盯着男主人直撅嘴。
“注意仪表,先生。用餐应当左叉右刀,桌边别翘腿好吧?”
眼光抬起来扫两圈,森特先生勉力改变坐姿,不以为然道:“家里搞得这么正式,吃饭还是受罪呀?参加晚宴再提高标准也不迟。”
听他这么说,盖瑞小姐重新举起叉子,还递给下头的汪汪啃两口。女主人面色一沉,也不讲话,只把面前的芜菁砍成无限细碎的块状。森特先生很快嗅到危险气息,本着脸训斥盖瑞小姐说:“女孩子从小要知书达理,长大再改可来不及了!再跟汪汪共用餐具,罚你吃素一星期!对,像我这样把餐巾塞进领口,眼睛别乱看,切细点有助消化,铁盒子别弄脏了桌布……亲爱的,请把盐瓶递给我。”
叮叮当当几分钟,不时能听见大喘气的声响。杰罗姆偷瞄莎乐美两眼,若无其事问:“突然想出去吃晚餐。近来有什么涉外活动没?”
小女孩左手不灵光,忙着帮她切割食物,莎乐美停顿片刻说:“最近参加一个礼仪训练的小团体。章程上讲,培养贵族气质最好能时刻潜移默化,礼仪风范养成了习惯,自然不怕人前丢丑。”
心说贵族风范关我什么事?表面上却不好打断妻子的热忱,估计她也就坚持个两三天,杰罗姆随口道:“说得好!周五咱们全家去野炊,到时大家好好表现,也算野外实践的一种。我饱了,几位慢用。”
扔下表情凄惨的盖瑞小姐,匆匆出门登上马车,下午还得跟死硬的王国官僚继续交涉,想想都觉头疼。走出不多远,顶棚突然噼啪落下大颗水点,窗外雨云这才遮天蔽日地流动起来。杰罗姆探头向外,仅有寥寥数人仍在雨幕中穿梭,风向出奇多变,打着伞的也给这阵急雨浇个透心凉。大部分路人只能就近暂避,躲在商店橱窗后头,对即将来临的夏季天候发一点感慨。
“停车!道路施工!”约摸行进到桥区入口,马车被人半途拦下。举牌子的已经淋成落汤鸡,调门提到顶,才穿透哗哗的泼溅声,“沟渠阻塞漫灌,暂停通行!上桥的路临时都走不通,等天气好转再来吧!”
无功而返,森特先生心里有些不高兴,路遇豪雨,不如到桥下转转,回家真有点喘不过气。途经“骷髅柱”对面的副食店,杰罗姆下车想买几个猪肉卷做晚餐,免得饭桌上跟木头人一样右刀左叉。
“新出炉的猪肉卷!”吆喝声令他松一口气,至少一百银币的无聊赌注到此为止。香气扑鼻,外观也格外诱人,购买猪肉卷的市民为数众多,还有禁不住诱惑的、没出门便偷尝两口。杰罗姆要了四个包起来,吃剩的正好拿去喂食流浪犬。不知怎么,老板的眼神似乎过份热切了,看得他浑身痒痒,有什么地方总觉不太对劲。
捧着沉甸甸的食品袋,森特先生刚转身,隔老远望见一高一矮两位巡官……心往下直沉,事隔一中午,难不成逮捕令批下来了?没等他开口讲话,高个巡官伸手按住离开的市民,矮个子挤进来大呼道:“各位,都把猪肉卷放下!治安厅现以涉嫌投毒罪批捕本店店主!”
这话引起哗然一片,亮出徽章,矮个巡官急步上前,镣铐已经取在手中。老板是个汗涔涔的胖子,挺着大肚腩仰天叫屈。“阴谋啊!!!身边可都是五六年的老主顾,请他们为我作证!哪个吃了我的面包中过毒?光明正大站出来!!!现在不是十年前那会儿,走狗们凭什么无由捉人?!我要申请人身保护!他们明显是找替罪羊来着!”
屋里一时议论纷纷,矮个子再往前、突然就挤不动了。人丛中冒出个猪肉卷,“啪”一声砸在他脑袋上——仗义出手的是位老婆婆,此时颤颤巍巍、戳指怒骂道:“你们父辈人早受够这一套玩意儿啦!丧尽天良的小崽子们!要逮捕、也得先拿出个凭据……”
话音未落,窝在角上的几个市民强行推挤、让出一块空地,满屋人目光齐转:只见刚吃了两口猪肉卷那位、这会儿已然双眼翻白、下肢胡乱抽搐起来。
抗辩双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成想高个巡官见机最快,瓮声瓮气说:“我来救人!这会儿谁动逮捕谁!”轻易排开闲杂人等,壮汉两步抢上去,把抽风那人颈项扶正。检查口腔异物的工夫,店老板突然抽出尺许长的切肉尖刀,一把揽住个人质、睁圆双目狂笑起来。
“死吧死吧死吧!!!你们这群地上的渣滓……月球教高瞻远瞩!月球教战无不胜!末日近在眼前,月球教是唯一救主!哇哈哈哈!!!”
震得耳膜生疼,人质森特先生差点夺命反扑、让聒噪的店主永远沉默下去。考虑到回头必然会溅一脸唾沫,自己又不是身家清白之辈,当着俩治安官不好意思下重手。先任由猪肉卷滚落地面,再拿鞋跟朝后狠跺,右手制住凶器逆向扭转关节,同时矮身后撤,提脚往膝窝里猛踹……眨眼间,凶徒单膝跪地,右臂被斜向固定,尖刀也交给了人质。“月球教”狂信徒就此低头哼哼不已,再喊不出一句口号。
混乱中人群一哄而散,两个巡官只是让出道路,店铺外围自然经过严密布控。矮个到门口招招手,进来的医师把中毒人员抬走,屋里只剩下森特先生一位平民。原本没什么好说,先开口的却是矮个巡官,对案情避而不谈,他翻翻白眼道:“走喽,还留这干嘛!”接着进去搜索有毒制剂,杰罗姆像不存在般给晾在原地。
虽然与办案程序不合,他上车走人时全没受到阻拦,就这么淋着雨回了家。前脚进屋,后脚有客敲门,打开一看,竟是“黄铜剪刀”的老裁缝。把人家迎进客厅,老裁缝带来个层叠包裹的大型油纸袋。
“唉,没想到下这么大雨,晚了两小时,抱歉得很!”
“不好意思,您这是……我好像没订礼服吧?是不是弄错了?”
对方蛮有把握地摸出订货单,看了看却没吱声,单据被雨水浇透,收货地址已经无从辨认。“明明记得是这家……”上下打量他片刻,老裁缝笑笑说,“错不了。体长腰围脚口……分毫无差,男士小礼服全套,上门最后定剪,不是你是谁?下这么大雨,开玩笑也不能让我白跑一趟。来来,把外衣脱了,这边还得修整两下。”
稀里糊涂被人一通敲打,森特先生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五点以前自个是哪都别想去了!
很快穿戴整齐,照照镜子效果还真不赖,既不用自掏腰包,白送的好事再多婉拒也太不近人情。自我安慰一番,下午五时将近。拉开窗帘,一辆马车堂而皇之停稳在公园门口,杰罗姆这才发觉、雨水已消停不少,橙红色夕晒生意盎然,正合适搞一趟短途旅行。
赌博确实不算自己的长项,下回应引以为戒,出门前,杰罗姆从书房取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对下午发生的情形仍感到不知所谓。拉开车门,笑容可掬的“百分之十”伸出右手说:“无所谓啦,此行定然值回票价,这点小钱算给我的第一笔佣金。总之合作愉快!”
马鞭一响,车轮便碌碌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