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应该找一把该死的伞来!
瞧瞧尖头手杖,杰罗姆心情极度郁闷、考虑着订做个手柄颀长的遮阳伞,以后出门好把细剑塞进去,免得再遇到今天这类倒霉状况。水果钟显示三点五分,显著有点动力不足,左右扫视,他正站在距离桥区入口最近的桥墩边上,刚被从天而降的冰凉露水浇了个透心凉。
桥上的住宅须在窗外安装翻斗以防掉落杂物,不过金属凹槽容易囤积雨点和水汽,看来某户人家清空可爱的小水槽时、顺道给喜欢溜边走的森特先生上了一课。行人们对这一幕司空见惯,杰罗姆这才发觉,男士大都头戴圆顶宽边礼帽,肩披织工细密的短斗篷,女士则时刻有花边阳伞在手,这些细节显然事出有因。桥下居民对高空落物相当警觉,外地人可就没什么经验,由此显现的差异很能说明些问题。
天色尚未大亮,微风吹拂下,杰罗姆来不及多发感慨,只得快步朝最近的衣帽店走去。所幸名叫“黄铜剪刀”的店开门挺及时,他进去时戴着套袖的店员在擦拭橱窗,还有人拿软毛刷清洁毛呢大衣。
“能为您效劳吗?”纵使客人像个落汤鸡,戴眼镜的裁缝也没露出丁点异样神情,迎上来浅鞠一躬。“不介意的话,煤炉还暖着。”
森特先生过去烤烤火,眼光逡巡一周说:“请给我挑一件过得去的上装,宽边帽最好带硬里子,衬衫不要高领或绸面的,非常感谢。”
裁缝老练地打量他,“我们刚巧有一套半成品,一刻钟左右就能修改到相当可体。”将宽幅毛料搭在前臂上,触感柔和,光洁细腻,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色。“60支的初剪羊毛,手工无可挑剔,照您的肤色脸型,搭配细尖领麻纱衬衫,再换一款式样别致的腰带……完美。”
不到二十分钟,森特先生自己也觉得焕然一新,对着镜子左揽右照,敲两下不反光的斜纹扣带,不由感叹的确人靠衣装啊!对服务之妥贴很是满意,随手一摸外衣口袋,杰罗姆忽然意识到只带了几枚零币在身;更糟糕的是、昨晚还跟自己老婆较劲,一时半会他还真想不出快速提取现金的途径。
这套行头至少相当于王国中层官僚个多月的薪饷,全部以银币计算,随身携带这般份量怕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歇歇。见他稍微愣神,对方完全了解地说:“账单会送到您府上,感谢您的惠顾。如果有适合您品位的面料到货,可以参考本店每月寄出的贵宾指南。”
末了老裁缝颔首道:“‘铜剪刀’在这条街经营二十五年,见识过不少实业家到首都来开拓局面,必须承认,您这头一步棋走得很是漂亮。”压低声音,对方微笑说,“水里满是鲨鱼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咱们外地人时刻要步步为营,稍不留神就会给绊上一跤。”
二十五年的“外地人”交浅言深,令杰罗姆心生寒意。无形壁垒随处可见,想在这块切割不均的蛋糕上分一杯羹,后面还有连场硬仗要打。简单道谢之后,森特先生沿上坡路徘徊一会儿,原定计划仿佛给一盆冷水浇熄,怎也回想不起来,抬头看到“小件物流”的牌子,突然记起了迟迟未到货的几把手铐。阴险念头闪过,这一位很快决定先解决内部矛盾,把管帐的彻底收服、确保自身支付能力再说。
对一座货栈而言,里面已经相当洁净,等待的人流井井有条,只听见小声交谈和唱读货号的声音。找到标有“延期货物”的柜台,旁边站着一名顾客,工作人员刚巧到库房提货。
等上两分钟,杰罗姆很快发现旁边这人比较古怪:嘴里嚼着莫名物体,右边耳朵上穿了三四个铜环,大男人深描眼线,一双手搁在柜台上敲出长串鼓点,只看脸色像时刻沉浸在颇具动感的白日梦中;对方身上的衣物里大外小,领子袖口有意剪成燕尾状、丝织品亮得晃眼,蒙尘的尖头靴后跟处特意添一对马刺,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森特先生对这位的打扮颇不以为然,心说一代不如一代,不知道这伙人脑子里装了什么乱七八糟念头,把自个扮成个搪瓷瓶子模样,他们的父母也不觉着丢人!禁不住挺直腰杆,杰罗姆解开大衣上下两枚纽扣,左手半**口袋,右手压低新帽子外檐,脚下交叉步、附带缓出一口长气……越发感到自己这才叫品位、才叫风度呢!俩人立在一块儿,对比是何等鲜明……
对方好像听见他心里小声嘀咕,双手暂停敲鼓,两眼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咀嚼中的物体让尖瘦脸庞不时鼓出来一块。先是啧啧咂嘴,接着脑袋呈小八字形划圈,然后还叹气摇头不止,那人显然也欣赏不了他的品位。库房里回来的工作人员放下手头货物,眼光从这两位身上打个转,干巴巴地说:“取货单。”
依次接过两张纸条,工作人员埋头找了找,然后将两件包裹左右排在他们面前。杰罗姆取出裁纸刀、揭掉腊封、几下子打开油纸包装,从里面抽出件半透明、又轻又薄的连袜裤来……没等他开口质疑,只听旁边那人很有节奏地说:“谁的塞口器、铁钉项圈和全套镣铐啊!”
其他队伍里的顾客闻声侧目,眼睛盯着男人举过头顶的情趣用品不放,脸上神情无不变得相当古怪。杰罗姆摊开手里的连袜裤,和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一会儿,只见对方挠挠头,把两个包裹左右对调过来,抱歉地双手一摊,屋里人立即“哗”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
表情极其错愕,森特先生暂时脑子卡壳,不能确信眼前的安排。自己明明只订了用途隐讳的手铐,难道还附赠其他物品不成?!旁边的男人支起连袜裤,借着日光审视两眼,塞进包裹道:“这就对了。”
彻底无话可说,杰罗姆本想假装抱怨几句,然后丢下东西走人,可旁边那家伙一直斜眼盯住他不放,好像早料到下面的种种反应。森特先生心里冷笑,直接离开未必能洗刷自己的嫌疑,还会教旁人看了笑话,他可从来不是脸皮娇嫩之辈,睁眼扯谎照样理直气壮,什么时候在乎过陌路人的眼光?想到这里口中道谢,大大方方收起东西,夹在手臂底下往门口走去,还朝轻声咳嗽的闲人们回敬一轮注目礼。
失笑摇头,打扮时髦的那位有样学样,吹着口哨跟在他后头,对旁观者做个鬼脸走出去。杰罗姆当先迈步,目的地是桥下的“锯齿毛虫”,桔子驱动的表盘就是靠不住,这回还是换一块走时精确的机械表好了。过不多久,忽然发觉那连袜裤男子亦步亦趋,隔着一条街道跟住他不放,眼光不时朝这边飘过来。搞不清对方意图,森特先生不动声色,检查着包裹中细铁链的强度……这镣铐做工还挺正规,估计栓起个把人来等闲是跑不了。暗自点头,他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
步行大约一刻钟,连袜裤男子加快脚步,直接往骷髅柱方向跑过去。心想难道恰巧顺路?杰罗姆不禁感觉自个有点神经过敏了。刚跨进杂货店门口,就听到哈瑞和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干!伙计,你是来抢劫我不成?!三百粒才给这么点,你当我开共济会呐!……什么?这可是凭良心做生意,只要吃了不中毒、不上瘾,他乐意当众裸奔关我什么事?早跟你说找条链子备用……”
原来连袜裤是杂货店老板的买家,杰罗姆不怎么意外,顾自翻开柜台上乱糟糟的杂物,观看防尘玻璃下面需要的部分。摸出块可充当相框的怀表,表盖背面又见“波波皇后”小画像,上足发条搁在耳边听听,走动起来声音清脆悦耳,机芯应当状况良好。
这时生意谈妥的哈瑞出来瞧见他,点头打个招呼到:“嘿,就知道水果钟也快停摆了。这是我客户,死道友;这是我表哥的表弟,团伙杀手。喂,你不是一直叫我介绍个刺客给你认识?这不就是啦!”
时不时真想把哈瑞先生宰了灭口,这两兄弟说话办事如出一辙,都是瞻前不顾后的人物。杰罗姆无甚表示,没意思跟他俩套近乎,连袜裤却颇感兴趣地伸出右手,表情很是意外。“没想到……中午好啊!”
完全无视对方的举动,森特先生丢几个苏在桌面上,扭头便走,背后传来杂货店老板的赞叹声。“酷毙了!看看,职业的就是不一样!”
对这类溢美之词哭笑不得,一遇上长不大的无聊男,杰罗姆总觉着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再提不起开玩笑的心情。回想起来,没经历过半生不熟的成长阶段、过早投入了残酷现实之中,也是导致少年老成的严重诱因。正当他为逝去光阴默哀的工夫,通向桥区入口的干道上、出现一条首尾相接的车马长龙。
各种形制的车辆令人眼花缭乱:不仅有棱角分明、安装尖顶风灯的将军式,也能见到车辕翘曲、浪漫夸张的蝶式,驭马品种不一,辔头与车厢壁上的浮刻包含迥异的徽号,只看轮辋、雨蓬的设计,眼前车辆像是从不同天候路况中选出来的代表,乘客们很可能来自王国不同省份。将这批载具送进博物馆,也就囊括了马车制造业顶尖工艺的杰作,道路两旁执勤的军人目光警觉,车上装的显然不是无名小卒。
“会待到夏至前一天。完成述职后顺道探探亲,总之无聊的很。”
没头没尾说一句,追上来的连袜裤男子好像跟自己极其捻熟似的,让杰罗姆挺不习惯。“你哪位?怎么附近道路突然窄了许多?”
眼睛在他脸上转一遭,对方撇着嘴笑笑。“你外地人,一点没错。我是‘没谁’。要知道,在这地方住过几年以后,就算路边拉皮条的主动跟你搭讪,最好也称呼对方‘皮条客先生’。想知道为什么吗?”
见他一脸世故表情,杰罗姆考虑着说:“为什么?‘没谁’先生。”
上身不动,连袜裤神经质地抬起脚跟,让马刺哗啦哗啦转两圈,眼望路上流动的车轮。“很少有人知道,首都是块最贫瘠的鬼地方。随便选个地点,给你最好的钻探队伍,一路往下挖、挖、挖……土里什么都没有——没矿,没水,活物很少。什么也没有。”他两手平摊,作个“一无所有”的动作,“这邪门地方打不出水井,湖水又没法直接饮用,我问你,桥上人喝什么?早晨怎么洗漱?哪来这么多鲜花?”
问得突兀,森特先生无话可说,对方停顿片刻,突然转移话题道:“我认识个掏粪工——你没听错——他见识过整个桥区下水道网路。在这,掏粪工待遇很高。桥上人家每周二要在门前路石上摆五个铜板,午夜之前,掏粪工派人来取这钱,平摊起来比低等文官赚得还多。要知道,几座水库的水千里迢迢引来、这座城才不至于渴死,可惜水不会自个往上流。除了下头的风车,冲进沟渠里的恶心玩意儿也参与向上汲水的活动——桥面以下有一套极漂亮的液压系统,利用污水下降时的落差,清水源源不断被抽上去,有钱人才能享受喷水池或别的什么。仅仅几年前,放在路石上的铜板还只有三枚,后来、罗森的铸币金属含量有变,币值稍微下挫,物价却有上升,下水道里过活的就派个代表说,‘今后路石上改放五个铜板’。”
听到这里,杰罗姆对连袜裤的看法已经大不相同。这人身上透着股理所当然的态度,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即使内容前后不搭调,也不愁没人倾听。对方两眼直视,微笑着说:“五个铜板太微不足道啦!可有钱大爷不乐意给人牵着走,何况是脚底下不见天日的食腐者。所以,三个铜板照旧,下头的人似乎只能逆来顺受……不过事实上,他们在处理污水时不慎漏掉一个工序,汲上来的清水里很快混入少量污物。两星期的工夫,有钱大爷们喝‘稀释的尿’(拍手),洗澡用‘稀释的尿’(大力拍手),冲刷马桶也只能用‘稀释的尿’。要不怎么办?派军队进驻下水道,拿弩弓指着掏粪的、强迫他们认真干活?只要停止汲水,这座城三天内会死掉一半,不出一周、大家就统统玩完啦……由那时起,路石上就变成五个铜板——就因为城里住的都是自由人。”
连袜裤好像一刻不能安静,刚停下拨弄马刺,就反射般打起响指,一下一下。“为什么外地人老说,没见过比罗森里亚更难混的地儿?因为首都是某种‘精密机械’,每个人都是镶在嵌板上的齿轮,大人物是那种一根轴上装五个齿轮的零件,最无足轻重的人至少也连着另一个齿轮,没谁真正‘单干’过,整体会自动挤掉小石子和坏零件。有时就需要不计回报的付出——某个零件挂了,大家都受损害。要有个皮条客冲我走过来,我会说‘皮条客先生,我暂时不需要服务,不过我尊重你所起的作用。’那,怎么分辨谁才是本地人?如果他们够聪明,对所有其他齿轮都会报以微笑,至少不会明着给对方难堪。”
“听着挺有道理。‘没谁’先生,干嘛跟我说这些?”
“照我看,手铐先生,你既然有远见收买人心,”连袜裤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园挺可爱——那你迟早得跟我打交道。或迟或早。请你想一想,等某人成了嵌板上的一员、跟其他齿轮啮合良好,他们就轻易离不开原位啦!这时谁能安排一个齿轮跟另一个齿轮会面呢?”对方拍拍胸脯道,“我不是皮条客,可我知道哪有三百个苏一夜的姑娘,我也不是治安官,可我能找来真正管事的家伙。我是转轴上的润滑油,嵌板上只有我润滑过的齿轮、和等待我去润滑的齿轮。先生,我是个‘万能掮客’,从食腐者到‘权杖回廊’的高智种,没有我联系不上的人,或者说,少有我没联系过的人。这里头有个小诀窍:”
连袜裤完全笃定地指指前方,“只看一眼,附近的活人包括车里的高智种权贵、路边的低级军官、和你这位外地客商。我说过,首都是某种精密机械,每个零件、甚至后备部件都有明确分类。假如迎面走来个看不出来路的家伙,通常情况下,他决不是笨蛋那么简单。”
“说的够明白了。等我当真需要一位掮客,该怎么找到你?”
“任何你能找到的公共留言板,先生。大家管我叫‘百分之十’,也是我的佣金。写‘手铐几点钟约见百分之十’,我会在‘锯齿毛虫’准时出现。”说完这句,连袜裤便鞠躬转身,脚下踩着鼓点走远了。
杰罗姆暗自思忖,下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应当先戴上一张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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