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会果然消息灵通。
曼尼亚选候的使者到达罗森里亚三个小时后,“贵金属联盟”就派人返回龙崖堡修缮损坏的分会会址。破破烂烂的商店区一天就恢复了生气,赶着查看损失的商人比返回龙崖堡的难民还早一步到达。杰罗姆牵着汪汪,一手拽着呆滞的丁纳,很快找到了“贵金属联盟”当地的负责人。既然他是从这里找到丁纳,希望“贵金属联盟”的人会认识这可怜的家伙。
“辛吉斯先生!”
杰罗姆松口气,两个职员把丁纳、或者说“辛吉斯先生”送进里面的房间,接待他的洛根先生露出难过的表情。
“一位大有前途的青年……总会会长相当欣赏他的才干,几次委以重任,没想到……抱歉,先生。”洛根严肃地打量杰罗姆,“我并非暗示什么,不过您还记得辛吉斯先生怎么会陷入这种状况吗?”
杰罗姆直接地说:“容我冒昧,能知道您在贵会中的级别吗?”
洛根并没有不快的表情,而是以商人的实用态度说:“龙崖堡的分会由我全权负责。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为您引见比我级别更高的负责人。”
“不必了,请原谅我的过份谨慎。”杰罗姆亮出协会的别针,洛根验明无误后,做出了“请走这边”的手势,杰罗姆跟随他进入二楼一间办公室。
“绿草茶?抱歉没有含酒精的饮品,这方面规定很严格。”
“谢谢。”杰罗姆接过茶杯,“很遗憾,辛吉斯先生曾被严刑逼供,这应当是造成精神损伤的直接原因。”
“的确令人遗憾。”洛根不动声色地说。
“我并非推卸责任,在我几天前到来时,这间建筑、包括辛吉斯本人,已经掌握在‘理查德’先生手中了。”
“高利贷者。虽然我们从未自诩清白,不过商业信誉不允许我们过份提高贷款利率。由于相互间的竞争,这位先生对我们的不满由来已久。”
杰罗姆心中冷笑,“贵金属联盟”不过是合法的高利贷者,如果倒卖假发能获得两倍利润,他们会把自己的母亲剔成光头。“这当然,贵会的信誉向来卓著。”
“不过,”洛根温和地说,“就辛吉斯的情形看,协会的‘读心者’似乎摆脱不了嫌疑吧?”
杰罗姆没能蒙混过去,只好实话实说。“很久以前,‘读心者’就不是协会的招牌了。虽然协会拥有一定数量的纯种,不过另一边的势力通过种间杂交抵销了这类优势。”
洛根对他露骨的表达只有干咳两声,“是这样没错。”
“对方期望从辛吉斯先生身上获得某种重要信息……”洛根的神情变得不自然起来,杰罗姆适可而止地说,“不过,既然属于贵会的私密,我们没有理由再讨论这个问题。”
洛根眼睛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说:“其实这类事早在预料之中。我们从不怀疑协会的信用,更不会无端破坏与协会的良好关系,此事到此为止,对您的善意我们会作出适当回应。”
“多妙的巧合!我本人恰好有一件小事需要借重贵会的协助。”
洛根脸上的神情可以理解为“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叹口气,从书桌里取出两张现金支付单来。“当然,高炉堡分会已经告知了我们各地的分支机构,您需要的款项可以凭借这两张支付单,在所有‘贵金属联盟’的分会变现。”
杰罗姆仔细察看两张凭证,数额较大的一张为3000金泰兰托,约合60000银苏特;另一张为500金泰兰托,合10000银苏特。加起来的70000银币,足够买下一个牛羊成群的牧场了。
“我们的估价师对您提供的‘材料’进行了精确估价。除去自然磨损的部分,以及百分之四的‘风险费’,百分之一的‘服务费’,按照您的吩咐,最终金额的百分之十五被单独列支。这些是25泰兰托现金,支付总额为70500银苏特。”洛根递过一只精巧的丝绒钱袋,里面是25枚簇新的金币。
“感谢您的敬业精神,”杰罗姆在一张“收讫证明”上签名,再用协会的别针印下一道火漆印,一切都办妥了。“期待下次再与您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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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端详着手里的现金支付单,对3000金泰兰托的数额不断叹气,杰罗姆喝着鲜果汁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你的主子还有贵金属杂种们,都是一路货。”
杰罗姆不置可否,“这就是‘合法的销赃渠道’,风险和收益总要取得平衡。别太难过,你还有大好青春可以挥霍,再去抢些回来好了。”
波不眨眼地看着杰罗姆,“这次就算花钱长见识,现在我要去好好数数自己的家当,没事就别联络了。”
“别这么冷淡嘛!过不多久可能还有事拜托你。”
“好好,只要你有命从万松堡回来,我请你到我的果园喝果汁。”波恶毒地笑起来,心里却实在没把握;杰罗姆的厉害他深有体会,万松堡之行虽然凶险,却未必能置他于死地。
“你最好替我多做祷告,”杰罗姆阴险地说,“咱俩的关系可非同一般,我的脑袋就是你的脑袋,这样的交情,我死了你怎么活的下去?”
波暗中咬牙切齿,却想不出对付他的办法,自己以后的日子只怕摆脱不了眼前这个煞星了。杰罗姆同样暗自戒备,波这类亡命之徒,失去理智反咬一口丝毫不会犹豫,和他周旋必须掌握合适的尺度。
两人各怀鬼胎,说一番废话就分手了。
杰罗姆回到治安官的住处,向威瑟林解释了丁纳的去向,同时表示自己必须暂时离队。
“……就是这样,我不想说谎,请对大家说我必须回家看望一位亲戚,明天就要准备出发。”
威瑟林表情凝重,“我不能干涉你的自由,但是,在你必须作出一些选择的时候,希望你能记得我说过的话,多考虑一下将来。因为,”他停顿了好一会,才缓慢地说,“人一转眼就会老,就得面对自己的错误。在我年轻时有人说过同样的话,我直到追悔莫及才想起来,所以……唉,你自己决定吧!”
杰罗姆知道威瑟林相当不看好自己的前景,这让他有说不出的酸涩感觉。“我懂了。我会多想想再作决定。长官,请接受我的敬意。”他右拳放在心脏位置,向威瑟林行了个军礼。
威瑟林只是紧握他肩膀,现出一个宽慰的笑。杰罗姆直觉地感到,威瑟林的笑容只是为了让他好过些。他这才认真考虑一下对方的建议,自己四处漂流的生活——如果能称之为“生活”的话——的确看不到什么转机:致命的战斗、不间断的使用暴力,以及对待他人充满猜忌和狡诈的态度,这一切都在磨蚀他重新接受有价值的生活的信心;杰罗姆好久没试过坦诚的谈话了,更不要说找人分享漫长夜晚中的曲折梦境,生活原有的大部分色彩都离他远去,只剩下迂回、断续的朦胧片断,提醒他曾拥有和已经失去的一切。
由于想不起能向谁倾诉,他只好推测,正常人在这种时刻会感到哭泣的冲动。杰罗姆沿着石板路步行,数着路面上石材的接缝。他决定,为了保持心智健全,在数到第三十条接缝时,自己会大哭一场。
五,六……
——够合理了。又孤独又无助,没必要向自己掩饰这一点。
九,十……
——我发誓不再流泪的。不过,因为软弱流泪和简单的宣泄不同。没错。
十四,十五……
——被人看见可不好,毕竟光天化日的,自己也老大不小了。
十八,十九……
——其实没必要这么敏感,朱利安还好好的,也没见他精神崩溃过。
二十一,二十二……
——人嘛,难免有低潮的时候,喝两杯就过去了,死不了的。
二十四,二十五……
——自己什么没见过,早麻木了,哭一场解决不了问题。
二十七,二十八……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再走两步怎么办?!
二十九……
——三十这个数不吉利,还是偶数,能被三和十整除,或者五和六,以及二和十五……多没廉耻!早知道选个奇数,最好是七十一,八十八也行……八十八是奇数吗?
杰罗姆站在路中间,展开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一小会酝酿,他深吸一口气,双眼紧闭,就此跨出一大步。
——不管了!听天由命吧!
路边捡拾垃圾的大叔眼看他一脚迈进缺了盖的下水道出口,大声喊道:“哎!你……”
晚了。
朱利安·索尔再见到他时,森特先生已经确定自己的腿没断,只是把手肘和膝盖结结实实地摔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