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十一跟着一燃去到大相国寺,往日里香客络绎不绝的古老庙宇如今空寂宁静,唯有诵经之声浅浅萦绕,他抱着宋云初抬头望去,殿前众弟子跪坐,金身佛像垂目,神情柔顺,手里拈花,边上有四大天王各持法器,庄严肃穆,耳边似乎有悠远钟声奏响,激得他跪了下来。
一燃接过宋云初,留鹤十一一人待在此处。
鹤十一跪了许久,慢慢挪过去,在佛殿的门槛前停住,听着僧人念经的声音摸索了一会儿,也含含糊糊地诵起来。
他的剑上已经没有了血,但腥得很。
“把你师妹放下吧。”了慧道。
一燃轻轻将宋云初放在了床上,手还细心地调整了枕头的位置,好叫宋云初枕得舒服些。
“一灯没有大碍吧?”一燃有些担忧地问。
他们师兄妹几个从小都在了慧身边长大,感情十分要好,一燃年纪大些,一开始就知道宋云初的女儿身,从小到大一直把宋云初当妹妹疼爱,此刻心里揪得慌,恨不得把宋轻舟那毒妇去捅个对穿再狠狠踩上几脚泄愤。
了慧说,没什么事,她睡一觉就好了,只是要睡多久,不可知。
“太后被那人斩杀,会不会牵连到师妹?”
了慧抚了抚宋云初的脸,即使在睡梦里这人依旧是痛苦的、无力的,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全无当年风流蕴藉。
终归是自己座下最受疼宠的小弟子,了慧慢慢道:“她待在大相国寺是最安全的,你且看陛下动作,宋家保不住了。”
他只能保住介子瞻,南楚的淮宁公主,但保不住权倾两朝的宋家。
庆熙观中,躲在神龛阴影之下的皇帝缓缓撑着地起了身,他挪了几步,捧起宋轻舟血淋淋的头颅,本来惊恐万分的脸变戏法儿似的换了模样,显得沉痛万分,他哀嚎一声,豆大的泪珠不住往下滴,门吱呀一声打开,宋轻舟的断首暴露在日光之下。
介子越走一步嚎一声,到庆熙观门口的路那么短,却满地都是他母亲的血,生生拖成了一条血线。
“太后——薨了!”
在宋云初昏睡于大相国寺的这几日,柔郡局势大变,坊间传淑贞太后宋轻舟死于宋家之手,因而楚王怒极,下令抄了宋家,男子流放,女子充妓,主家一脉尽数处斩。
可这般局势之下,淮宁公主宋云初却没有出现。
偌大的宋家一朝倒台,淮宁公主失踪,这几桩事都成了柔郡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说这淮宁公主是宋家养的白眼狼,言谈间颇为轻蔑不屑。
鹤十一偶尔几次上街听到有人诋毁宋云初,气得险些拔剑砍人,被一燃死死拦住了。
待宋云初醒来,已经是三日后。
她睁眼那日柔郡落雨,淅沥雨声打在窗棂,鹤十一同一燃都坐在一旁守着,许是等得倦极了,头一点一点的。
宋云初摸索着床榻抬起了自己的手,下意识擦了擦自己的脸,可是一点泪也没有。
她本来该哭的,眼泪却流不出来,眼眶大睁着,干涩得很,嘴巴一抖一抖干得要裂开了,喉头却只有呜呜的声音吼着,心里再多的痛也讲不出来。
鹤十一看着她躺在那里没气力的样子,赶紧去找了慧过来。
宋云初只是高高昂着脖子宛如一条搁浅的鱼,死死凝望着对面墙上的佛像,她的手抠着床榻上的席子,修剪整齐的指甲把席子抠得一绺一绺,细嫩的手被扎出血来也不喊疼。
一燃半蹲下来把她固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柔地道:“一灯,怎么了,你和师兄说。”
宋云初看了看一燃,突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她闭上眼:“师兄……太后……”
一燃道:“太后薨了。”
了慧到时,一燃正握着他师妹冰凉细瘦的手腕轻轻说话,像极了一个老妈子,而宋云初静静听着,面上已经看不出喜怒,可了慧多眼尖,他一眼就发现宋云初紧紧攥着拳头,想必指甲都陷进去手掌肉里了。
“陛下杀伐果决,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作派,已然下令抄了宋家。”了慧迈进房间,观察着宋云初神色道,“我收拢了尸骨,都停在后山,你要不要……去瞧瞧?”
那日刑场上手起刀落,菜市口看热闹的柔郡人俱是一言不发,天色阴沉,好似也在默哀着一个偌大世家的倾然倒塌。
狡兔烹走狗死,飞鸟尽良弓藏,数代为臣的宋家最终折在了看似昏庸无能的介子越手中,叫人唏嘘。
了慧已是出家人,本不管俗家事,可最后还是叫人把宋家人的尸骨收了起来,死去的人要有亲人为他们拾骨,尹善若已经死在了遥远的北方,宋云初一定不愿意宋澜也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自古成大事者身下必有尸山血海,楚夏两国相争多年必有分合,了慧从见到宋云初第一眼起就料到了这样一天。
宋云初干燥的唇开合几下,一燃给她喂了点水什声儿来:“师父,带我去看看吧……”
她这话太轻了,轻得一吹就散。
大相国寺的后山经雨洗礼变得幽静空寂,满山的翠竹上覆满水珠,本来金光熠熠的九层琉璃舍利子塔如今光辉不再灿烂,晦暗如同天边乌云。
宋云初没有气力起身,一燃和了慧逼着她喝了药吃了粥,粥是她平常最爱的银丝粥,怕她咬不动,用了最嫩的幼鸡崽,可宋云初还是没吃几口就要去后山。
了慧没法子,叫鹤十一抬了个竹椅架着宋云初去。
鹤十一从前没来过这里,他抬着宋云初缓缓在一个山洞前停住,看见了满洞的佛像,这里的佛像有的破碎不堪有的斑驳掉漆,还有的十分完整,颜色模样都周正,这些佛像他一个也说不上名字,就这么错落地摆着,中间是一块空地,放着一具棺木。
“这是万佛洞,那些——”宋云初指着佛像说,“都是被人遗弃的神明,有的是因为品貌不好而被遗弃,有的是因为不再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