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君为臣纲,凡是君王说的话,做为臣子的都要遵守。凡是中原人,这个思想根深蒂固。
可耳旁传来一个声音,一句‘请燕国使者留步’,无异于违逆了秦王嬴政的意思。做为嬴政的臣子,当面阻止他的决定,就算当年的吕不韦也不敢这么做吧。
嬴政果然面色不悦,可看到说话之人,却忍住不发。荆轲走不下去了,只能退后几步,回头看向说话的人。穿着秦国的朝服,看不出是何官职,令人奇怪的是两旁的群臣,也没有好奇什么,好似面前的这个人本就该如此的模样。
这人是谁?荆轲并不认识,头脑中回忆着无数个人物,却始终与面前的人不相符,只能说明一点,荆轲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姬尚。
姬尚这个人,向来标榜自己皇族嫡系身份,人家身后站着整个供奉集团,底蕴雄厚,别说是秦王,列国有哪个君王没被他骂过?面对这个人,不但嬴政没折,秦国的臣属都不敢参与,大家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姬尚看都不看荆轲,向嬴政行了一礼,言道:“请大王宽恕下臣的放肆,让荆轲走近,实在有违皇族礼仪。别说他只是个区区使节,就算是燕国丞相鞠武来到秦国,大王也不能公开地与他当众走近。”
“列国征战,已经到了最关键时期,秦燕两国乃是对手,什么议和?还需要谈吗?无论怎么谈,两国必有一战,难道燕王会看不到这一点?从大王临时举行九傧之礼,到章台宫朝议,至始至终,大王都很被动,因为这些主意都是荆轲出的,他一直占据主导位,我不得不劝阻一二。”
嬴政耐着性子,问道:“难道我让荆轲献上地图,也有错吗?”
姬尚点了点头,言道:“大王确实错了。”
听到此话,嬴政和群臣膛目结舌,这也太离谱了。只要让荆轲献上地图,无论地图的真假,嬴政都能分辨出其中真伪,这有什么错?
姬尚走在大殿之上,巡视着群臣,边走边言道:“大王不但错了,而且错了好几处。”
“一,荆轲只是民间庶人,燕王这么快提拔他,不留在身边,却要放他来到秦国。从他成为燕国上卿以来,时间太过短暂,就算是当年的苏秦、张仪等人出使列国,速度也没有这么快吧。他何德何能?文采比不过韩非,武力比不过芈润郡主,燕王这么做,绝对包藏祸心。能成君王者,岂是泛泛之辈?”
众人低头寻思,姬尚说的没错,燕王提拔荆轲的速度太快了,确实耐人寻味。
荆轲不满道:“请问这位大人是谁?你我非亲非故,荆轲自问从来没见过你,为何要诽谤我家大王和我?”
姬尚鼻孔朝天,大咧咧地言道:“就凭你也配见我?你只是一介江湖草莽,我乃是姬氏皇族,你我身份天差地别,就算你想见我,我还没心情见你呢?不怕告诉你,我是姬尚,估计你也没听过我的名字,但你在江湖上的名声,我还是听过的。”
“你出生在书香门第,父母早亡,就将这个仇恨埋怨到秦国身上,从此一生都不踏入秦国土地。游历列国,被墨家鲁勾践拒之门外,被鬼谷盖聂嘲讽,被冷月牧羊女直接赶走,令你心生恨意,从此投身易水,做一个真正的江湖人。”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因为我是姬尚,最喜爱到处游玩,中原大地,还没有我不曾去的地方。特别是鲁勾践、盖聂、牧羊女等人,我都是见过的,因为他们都与皇族走的很近。而你身为易水首领,却从来不与皇族深交,就算成为燕国的臣子,彼此之间也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根本谈不上一点感情。”
“燕王喜我见过,他那个人虽然胆小,但是帝王心术非常高。非是皇族之人,只能成为他手里的棋子,什么时候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说废弃就能废弃的。他让你携带督亢地图进入秦国,估计也做好了你永远也回不去的准备。”
“可你有没有想过,燕王为什么会将督亢地图交出来呢?难道仅凭你是易水首领吗?不怕告诉你,在皇族的眼里,民间势力再大,都掀不起任何风浪。你前面说完璧归赵的故事,那你有没有听过,怀璧其罪的故事?只要地图在你身上,你就不可能从咸阳走不去,连大王也不敢放你回去。”
荆轲沉默不语,姬尚这个人,他还真没听过,短时间内想不出用什么话去反驳。从不与皇族交流,这个弊端体现了出来,荆轲根本不知道怎么跟皇族打交道。
商公问道:“姬尚大人,你说大王错了,还错了好几个地方,可我们为什么没看出来?”
姬尚对商公作揖,笑道:“商公大人,你的处境非常不妙,嬴氏族长之位,估计很快就要换人了。不出我所料,现在的你,也不怕得罪什么人了,趁着最后的还有权力,要完全的施展一番。”
同时又对周围的群臣言道:“诸位大人,请你们记住一点,永远不要低估皇族的智商,整个中原,唯有皇族之人才能称王。某些人一边鄙视皇族,一边依附在皇族身边获取好处,这些我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可如果谁敢越过雷池一步,做些皇族不能容忍之事,不但你会死,还会连累到所属的家族和势力。”
“荆轲啊,我不知你为何入秦,但我敢肯定,你绝对没有好心。因为你做的每件事,都在挑衅皇族的底线。特别是此次九傧之礼,是你的主意,如果今天我不在场,大王很可能会惹怒整个皇族,但我今天来了,事情就要另外一番考量。”
姬尚侃侃而谈道:“启禀大王,你还是太年轻了,秦宫的水很深,但是皇族的水更深。你现在的眼光,不能局限于秦宫一地,还要放眼整个中原,特别是列国的皇宫,住的全是皇族人,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还需要时间去理顺。”
“你犯的第二个错处,就是不该信荆轲。荆轲说的每句话,你都不能信。从他进入咸阳开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想要接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要杀你。”
群臣倒吸了口凉气,这么没有考量的话,姬尚居然敢说出口,那些都只是猜测罢了。
姬尚摇头言道:“或许你们都认为那只是我的猜测,可你们也要相信一句话,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大王做事,堂堂正正,行的都是阳谋,就算有些猜测,也不会真信。”
“可有些人说的话,我们可以不信,但是信了也不会出错。晨曦夫人曾有预言,荆轲入秦,必为刺秦。晨曦是北宫少宫主,她是夏姬太后抚养长大之人,从小接受的是皇族的教育,说她是皇族之人也不为过。我去过终南山,对晨曦夫人的智慧惊为天人,凡是被她占卜之事,就没有出过错。”
“大王啊,你宁愿相信荆轲这个外人,也不愿相信晨曦夫人,已经错了。”
“大王第三个错处,就是荆轲在混淆视听,让你处于极其被动的局面。他说秦舞阳是荒野之地的粗人,这点没什么,但他居然说‘今天得见天子’,你还信以为真,那就大错特错了。”
“什么人才能称为天子呢?唯有中原的帝王,唯有天下共主之人,方能称为天子。如果大王这么早应承了这个称谓,那么姬尚前面为你做的那些,全都会化为泡影。荆轲这个人实在可恶,潜移默化地让大家接受他那个想法,让所有人不知不觉地落入了陷阱,难道我皇族就看不出来吗?”
众人面面相觑,还真是这个道理,现在称帝,为时尚早。如果每个人见到嬴政,都把天子挂在嘴上,无异于是在打皇族的脸。不是不让你称帝,而是还不到时候,起码等你统一中原以后才行。
姬尚又继续言道:“大王还有第四个错处,那就是孤身犯险。”
“君子不立围墙之下,身为秦国大王,时时都要保持警惕,以免被刺客所杀。可我看到了什么?大王身边,居然没有一位高手贴身保护,万一有人行凶怎么办?”
听到了这里,荆轲再也忍不下去了,不能再让这个人说了,不然计划很可能泡汤。
荆轲厉声道:“姬尚大人,你认为我会刺杀秦王吗?”
姬尚针锋相对,正色地言道:“你是易水首领,易水本就是民间的刺客集团,燕王和燕太子把你推出来,除了刺杀,我想不到还有何用处?以你的才能,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定邦,除了刺杀,还能做什么?”
“本人在此警告你,当年牧羊女宣告天下,凡是刺客,都不能做出杀王刺驾之事。如果你今天敢行刺,不但你会死,整个易水都会为你陪葬。”
荆轲再也不看姬尚,两人的立场完全相对,再说下去只是拖延时间,万一等到钟离回来,那就麻烦了。荆轲恭敬地对嬴政言道:“请问秦王,督亢地图,贵国还要不要了?”
嬴政皱起了眉头,言道:“姬尚叔叔,章台宫是朝议之地,你有确凿的证据吗?”
姬尚苦笑道:“大王啊,我皇族做事,何时需要证据?只要有一点怀疑,哪怕不处置荆轲,也会将他暂时羁押,等到怀疑消除以后再做决定。君王做事,但求随心所欲,那样就不会被别人看穿。如果别人把你看穿,那会非常危险。”
嬴政言道:“本王做事,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天下民心。”
姬尚很无奈,再次抛出一句话,道:“大王想要督亢地图,也不需要让荆轲献上,只要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可以从自己的渠道为你取来。我不是为了自己,仅仅是为了我家公主,如果有人当着我的面刺杀你,让我怎么回去向公主交代?”
荆轲彻底傻眼了,周围的人脑袋轰鸣,姬尚竟然连督亢地图都能取来,看来这些年周游列国,他不仅仅是在游玩,还做着许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
嬴政也很动容,姬尚为了阿房女,为了自己的安全,连这样的事情都做的出来。以姬尚的身份,确实能取得列国的地图,只要去向供奉们索取就行了,但这个代价肯定会非常大。毕竟他只是供奉们的传话筒,本身立场不定,供奉们也不会多信他,两者之间只是互为利用而已。
嬴政叹道:“有姬尚叔叔帮我,我心甚慰,但我不能让你那么做。你退下了,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独自承担,不可能让你夹在中间难做。”
姬尚跺了跺脚,埋怨道:“嬴政,钟离姑娘不在你身边,如果别人决意要杀你,难道你能指望大殿上的这些臣子吗?我可一点武艺都不会啊。你的死活,许多人根本不在乎,对他们来说,只是君王的又一次更迭罢了。”
对于姬尚直呼其名,嬴政没有生气,那是太过关切的缘故。嬴政摆了摆手,言道:“我意已决,荆轲上前,献上督亢地图。”
荆轲松了口气,幸亏自己没有看错嬴政的为人,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信。有自信虽好,但太过自信的人,死的也很快。
不能再拖了,更不能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荆轲大踏步地走上台阶,来到嬴政的案前。打开玉盒,从中取出一副画卷。
放在案上,揭去布帛,缓缓地打开。
画卷很长,为了打消嬴政的疑虑,边卷动画卷边言道:“督亢地图,记载了燕国最富饶之地,督亢这个地方有许多小的郡城,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风俗……。”
打开的很慢,听到荆轲的述说,嬴政也很仔细地分辨着。嬴政心中大定,荆轲没有说谎,这张地图是真的,有些地方自己也曾去过,只是记不太清,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
看着看着,当画卷完全打开,在末尾处出现一把匕首,图穷匕见,在嬴政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荆轲手握匕首,拉着嬴政的衣袖,直接刺了过去。
嬴政脸色剧变,本能地向后一退,这把匕首他见过,正是当年天水交给荆轲的鱼肠剑。荆轲用力过猛,撕碎了衣袖,嬴政的手腕上被鱼肠剑划出一道伤口,鲜血飞溅,染满桌案。
鱼肠剑,乃是专杀君王之剑。专诸杀吴王僚,吴王夫差拔剑自刎,都死在鱼肠剑下。如果这把名剑又出现了,嬴政心中惶恐,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从来没有一刻感到有此时的危险,难道今天要死在这把剑下吗?
不,决不,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情在等着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荆轲的手上,涂添他的威名。
一剑划伤,荆轲立刻跟进一剑,运起全身的内力,想嬴政刺去。嬴政的实力本就不如荆轲,哪里敢硬碰,只能不断地后退,边退边随手抓来案上的笔砚向荆轲砸去。
荆轲也是勇猛,对砸来之物不管不顾,一直向嬴政出剑。一个追,一个退,嬴政身上出现多处伤口。
事情来的太匆忙,群臣都没有反应过来,全都愣在当场。可有一个人最先反应过来,姬尚焦急地喊道:“快点绕着柱子跑,该死啊,为什么你早不听我之言,快点跑啊。”
姬尚捶胸顿足,都快要哭出来了,与人辩论他很强,但是要与人动武,那他可一点也不会,只能让嬴政快点逃。
嬴政想都不想,就向柱子冲去,冲去的途中,本能地从腰中拔剑。可惜秦剑太长,在奔跑的过程中,竖着的长剑一时间拔不出来。
群臣都惊慌失措,由于突然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一个个都失去了常态。今天举行的是九傧之礼,所有人都没有携带武器,殿外的侍卫又太远,可能还不知道有人行刺,一个个如无头苍蝇般喊叫,找到什么东西就往荆轲身上丢。
荆轲哪管那些,就算立剑袭来,他都不会抵挡,只是一心地追着嬴政杀,务必将嬴政杀死。
这时,御医夏侯且用他随身携带的药囊向荆轲砸去,一下砸中背部,荆轲一个踉跄,脚步有点不稳,绕着柱子跑的嬴政才缓了口气。夏侯且大声地喊道:“大王将秦剑背起来。”
嬴政这才把剑背起来,从中拔出大秦天子剑,趁荆轲被药囊砸中之际,一剑砍在荆轲的腿上。匆忙之间,荆轲也没有留神,嬴政也没想到能砍断荆轲的一条腿。
荆轲依然不管不顾,单腿继续冲向嬴政,嬴政只能边打边绕着柱子跑。一寸长,一寸强,鱼肠剑和秦剑都是名剑,但是两把剑的长度大相径庭,无论荆轲剑术再高,在断腿之际,根本刺不中嬴政。而嬴政挥舞着秦剑,施展出玉女剑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想拖延时间。
但就是这样,荆轲的身上被秦剑刺的鲜血淋漓,再加上在姬尚的吆喝下,许多臣子都脱下鞋子,向荆轲砸去。此消彼长,荆轲的体力消耗的太快,越来越无力。
在某一刻,荆轲跌倒在地,眼看刺杀无望,将鱼肠剑向嬴政丢去。嬴政快速地偏头躲避,鱼肠剑刺进立柱中,荆轲彻底没有反击之力。
嬴政奋起余勇,在生死危机之时,爆发出最强之力。隔着三步之遥,举起秦剑,连砍八剑,剑剑命中。就算是这样,嬴政也不敢近身,荆轲自知刺杀失败,也没有多做抵抗,就靠着柱子大笑道:“之所以没有成功,无非是想活足你,以你的性命做要挟,让秦国归还列国被侵占的土地,以报太子知遇之恩。”
“可惜啊,还是我不够坚决,还是没有算到会有姬尚这个人……。”
荆轲再也没说下去,因为殿外的侍卫涌入,将荆轲围杀当场。
嬴政神情恍惚,被众侍卫包围其中,再向荆轲看去,早不知他的死活。当侍卫们散开,只留下荆轲的尸体,看着这具尸体,嬴政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回过神来的嬴政,看向群臣的目光明显不同,在自己被刺杀之际,哪些人协助出手,哪些人退后,嬴政都看的很明白。特别是看到姬尚、李斯、芈宸、姚贾等人的时候,只见他们头发散乱,鞋子不翼而飞,发带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就明白这些人才是真的为自己好。
夏侯且急忙寻来药囊,冲到嬴政的身边,也顾不了君臣之礼,急忙探查嬴政身上的伤势。
姬尚急忙冲到近前,焦急地问道:“夏侯且大人,大王伤势如何?”
夏侯且皱眉道:“伤势很重,剑上有毒,必须送大王回宫疗养,再传千葵姑娘贴身医治。”
姬尚骂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大王到底有没有性命之忧?你只需回答没事,此伤无碍。如果你敢有其他回答,今天你必死。”
夏侯且明白了,周围的人,包括嬴政自己也明白了,姬尚之所以这么说,就是要稳定人心。如果传出嬴政有性命之忧,前方还怎么打仗?整个秦国政坛都会动荡,咸阳必定会乱。
夏侯且肯定地言道:“此伤无碍,我可以肯定,此话不是虚言。千葵姑娘的医术比我高明,大王往年也喝过长生酒,本身就能抵抗毒素,只要细心疗养,半个月内就能恢复如初。”
听到此话,群臣才放下心来,姬尚看着嬴政,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跟阿房女解释。
该说的他都说了,嬴政自己不听,造成被刺的情况,怪不了任何人。所有人的表情,嬴政都看尽眼里,法不责众,无论今天谁后退了,以后总会一起清算。
望着荆轲的尸体,嬴政内心感慨良深,荆轲刺秦还是发生了。他本没有刺杀的机会,无论他的刺杀计划有多么高明,机会总是自己给他的,不然他哪里能近身。
嬴政本不想处罚任何人,可有人并不这么想,当钟离冲了进来,展开了一场杀戮,整个章台宫被血染红,甚至连大殿中央的小池也变成血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