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梨花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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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快传太医!!!”
当岳公公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然后他便记起了——十五年前,皇后娘娘诞下小太子那日,他也是这般惊慌地喊出这句话的。
不同的是,今天他是为了陈开名而喊的。
场面突然就乱起来了,金甲侍卫变得茫然无措,空有一身本领却不知道能做什么,负责给苏亦领路的那名太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得不见人了,宫女、太监,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乱了,到处都是人在跑。
似乎所有的变化都只发生在一瞬间,苏亦一时也有些茫然。
苏亦坐倒在屋外的地上,望着屋内那个瘫在椅子上的老人。老人的胸前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看起来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陈开名被抬走了。几名太医急匆匆地赶来,在陈开名身上摆弄了一番后,往他嘴里喂了几颗金红色的丹药,然后便命人把陈开名抬回寝宫去了。
御书房外没人了,苏亦撑着地站了起来,感觉浑身仿佛散了架——他之前被岳公公撞了一下,整个人差点就飞上了天去,苏亦此时才意识到,原来岳公公也是会武功的。
苏亦艰难站起,环顾四周,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便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地上很乱,多是陈开名未批完的奏折,但其中有一个东西非常显眼,与那些金边锦帛的奏折散落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那是一封信。信纸的一角被浸染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想来是陈开名咳到上面的。
苏亦走过去,将这封信轻轻捡起,拿在手中细细看完。
“哈……”苏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表情看不出喜悲。
“苏太傅……”一个声音从苏亦身后传来,苏亦回头看去,原来是岳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岳公公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他扶着门框,目光落在苏亦手中的那封信上。
“圣上怎么样了?”苏亦问道,随手将信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岳窦面色一沉,而后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想来不太好……圣上的的病我很清楚,我是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子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苏亦抿了抿嘴,沉默了半晌后方才说道:“太子那边……我先不告诉他罢。”
“肯定也瞒不住多久……”岳公公摇了摇头,一头黑发随之摆动,然后又点头说道,“但……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苏亦突然发现,岳公公那一头黑发中不知何时也已经掺杂了几缕银丝,然后他突然意识到,是了……原来只比圣上小五岁岳公公,也已经五十九岁了。
两人没了话题,就又沉默了下来。
苏亦觉得很不自在,主动开口说道:“圣上洪福齐天,定是能醒过来……”
“呵呵……”岳公公苦笑数声,轻轻摇头,“苏大人,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太医说圣上是相思成疾,呵,倒也不算说错吧……”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岳公公垂头看着地面,眼中回忆之色沧桑黯然,“……他早就想放手离开了。”
……
岳窦几乎是一路揪着两名太医的领子狂奔到了皇后娘娘的寝宫,此时外屋已经看不到陈开名的影子了,想来他是不再去管那些规矩,跑到里屋去了。
太医被放下来,也不敢停留,迈开步子就跑进了里屋,岳窦为了避嫌,不敢进去,便在外面等着。
不多时,陈开名便也就出来了,岳窦抬眼看了看他,陈开名满脸的焦躁不安,却又束手无策。
岳窦情不自禁有些内疚,因为自己无法替他分忧。
岳窦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皇后娘娘是被救了回来,但陈开名身上的祸根,也是从那一日埋下的。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皇后娘娘虽被救了回来,却还是留下了顽疾,身体日渐消瘦了下去,太医说是气血亏损,不好医治。
不好医治,陈开名几次大发雷霆,让太医必须治好皇后娘娘,但岳窦却很清楚,太医说的“不好医治”,其实只是难以启齿的说法,这个词在太医嘴里的意思其实是……治不好。
岳窦觉得陈开名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在那段日子里,陈开名仿佛就像是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一点就炸。朝堂上百官皆尽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犯错,若是在为政上出了一点点纰漏,轻则直接罢免,重则小命不保,陈开名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名暴君,特别是在皇后娘娘的病情日益严重的情况下,陈开名的脾气也变得愈发的暴躁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每当陈开名忙完了一天的朝政,回到皇后娘娘的病床边后,便会由一名暴君变回了往常那个由得她任打任骂的丈夫,岳窦哪怕不用去看,也知道陈开名眼中温柔似水。
皇后娘娘有时也会知道陈开名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要砍人脑袋,每当这时,哪怕在病床上,她也会皱着眉毛骂着陈开名昏君无德,陈开名就那样笑着听着,甘之若饴。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后娘娘骂人的声音也就慢慢地小了,从最开始的还能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指着陈开名的鼻子骂,到后来的几乎只是在呢喃。
岳窦看着陈开名坐在王梨花身边,笑着,只是已经笑得很勉强了,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努力地向上弯着,柔声地给王梨花讲着这两天的趣事。王梨花的手臂几乎细得只剩骨头了,此时被陈开名握着,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陈开名,嘴唇轻启:“别笑了……太难看了。”
陈开名使劲地点着头,岳窦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然后岳窦忽然就想到:皇后娘娘和圣上在一起这么多年,似乎把所有都时间都花在骂这个男人身上了,那她究竟有没有喜欢过陈开名呢?
这时岳窦看到皇后娘娘抬了抬手,轻轻抚上陈开名的鬓角,那里有着一抹扎眼的雪白,她轻轻说道:“昏君……你老了。”
陈开名拼命地点着头,他眼眶红红地,却努力地睁大着眼睛,意图把泪水咽回去,他哈哈笑着:“朕当然会老,朕可是比你大了几十岁……当然会老……”
“也不过是大二十二岁……”皇后娘娘抓了抓陈开名的耳垂,“你还有的活……可别我一下去了,你也就火急火燎地跟下来了。”
“呜——”岳窦看到陈开名猛地一弯腰,听这声音想来是快要忍不住哭了出来。
“怎么会……”陈开名把脸埋在皇后娘娘小腹处,闷声闷气地话音传来,“朕——呜……朕可是万岁啊……”
“呵……你这昏君……”
轻飘飘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飘进了陈开名的耳朵里。
陈开名伏在王梨花身上,久久不肯抬起头来。
岳窦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很久,看着这个男人的肩膀从微微抖动,再到剧烈地颤抖;看着这个男人从一开始的平静再到最后的嚎啕大哭。
但陈开名就是没有抬起头来。
岳窦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天色已经黑下来很久了。他咽了口唾沫,轻轻走到这个男人身后,鼓起勇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圣上……皇后娘娘走了。”
陈开名没有动静,静静地伏在王梨花身上,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全世界。
“阿窦……”陈开名轻声说道,“其实梨花说的没错吧……”
岳窦不接话,静静听着,他知道陈开名现在说的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陈开名颤抖着吸气:“她其实没有骂错我啊……对国家,我没能做成一个好皇帝……而对她……呜呜……我更是没能做成一个好丈夫啊……”
岳窦垂目看着这一切,他看到皇后娘娘的手直到此时都还放在陈开名的耳边,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皇后娘娘虽然总是在骂陛下……但这辈子也只骂过他一个人。
王梨花走的时候恰逢三月结束,正是梨花凋谢的时候。
那一年,跃鲤湖畔的梨花开得很艳。
……
“圣上他……”苏亦斟酌着开口,“……是因为太子殿下的母亲?”
岳公公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转头看向苏亦,目光在他脸上凝视了许久,然后才缓缓走到屋里,去搬那些倒在地上的家具。
苏亦知道自己是问了不该问的了,站在一旁不再开口。
岳公公捡起一份奏折,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太子殿下自五岁以后就没见过他娘亲了……”
苏亦沉默不语。
岳公公像是在给苏亦说,也想是在自言自语:“太子殿下啊……其实也是个苦命人罢……性情看似活泼,却是内心孤僻……他真正真心对待的人其实只有圣上和皇后娘娘……哦,现在看来,殿下倒是很喜欢你……”
苏亦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去看看太子殿下吧。”岳公公没有回头,继续收拾着屋子,只是这样对苏亦吩咐道。
苏亦呆呆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到了太学院后,陈勋问苏亦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苏亦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太子,说自己来的路上耽搁了。
这堂课苏亦上得很是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过了时间,苏亦有些慌乱地离开了太学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慌,只是他有些怕看到陈勋……也许是因为自己对他说了谎,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走出太学院,苏亦才发现天色已经擦黑了。
在他快要走出皇城大门时,他听到从身后远处那座大殿上传来一个有些颤抖,有些凄厉,却又响彻整个皇宫的声音。
“龙御归天,皇上驾崩——”
这是岳公公的声音。
苏亦的身子晃了晃,他看到身边,城墙上,走道边,所有的侍卫,宫女,太监,都齐齐跪倒在了地上。
苏亦踉跄了一下,一丝淡淡的幽香飘来,他缓缓回头,看向城墙外的天京城。
夜色下,满城梨花尽开,将天京城染成了一片雪白。
仿若全城裹素。
PS:本章BGM:霜雪千年
演唱:易世樊花
很抱歉在这个节日里给大家带来了这有些伤感的一章。但还是要对大家说一句:端午节快乐~记得多吃几个粽子~
至此,『梨花开』这整个大章也就结束了,虽然这个大章写得我很难受,但不得不说,我还是很喜欢皇上皇后这一对的,你们呢?
好了,明天回归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