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青羽农的魂魄归往了北伏天,封于青玉门后,等待着休养千百年后的神元复苏。
这千百年来,有一道身影守在青玉门外,从不曾离开过。
烟海缭绕的夷云顶,朽婆泪湿衣襟,拂袖一抛,将木匣抛上半空,打开了青羽农那留在百灵潭守候三公主的最后一缕魂。
风云变色间,天地间大风烈烈,北伏天生异象,青玉门即开——
沉睡了千百年的青鸾帝君就要复苏。
一片地动山摇间,小山头痛欲裂,拼命捂住耳朵,但朽婆的声音仍直直穿透她的心间,前尘往事纷沓而来,像将灵魂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
“三公主,你全都想起来了吗?你不是百灵潭的小山,你是萧山,雪域萧家的三公主。”
而她也不是朽婆,她是涟漪,那个守在青玉门外,守过最美好的年华青春,用一生来忏悔的涟漪。
伴随着阵阵轰隆之声,大门缓缓打开,青光四射……
没有人注意到,孔七痛苦地闭上眼眸,且叹且退,白袍凄然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这一路相伴终是结束了,即使他如何不舍,如何不愿,如何不想登上云顶,她也终是要离开她了。
她不属于他,他连故事里的配角也不算,他充其量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流星,稍纵即逝后就要黯然退场。
如果不是当年在百灵潭的青鸾羽衣中多看了一眼,也许他就不会和她生出日后那诸多牵绊。
那时他尚年幼,家中忽然多了一团散发着青光的羽衣,高高地悬浮于花房中央,如有间泽的灵茧一般,层层密密,里面不知包裹着什么。
他好奇不已,问父亲里面是什么?
父亲想了想,摸着下巴笑得神秘,凑到他耳边道,是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
父亲无心的一句玩笑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从此他天天跑来看“花”,陪“花”说话,等“花”长大。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他的花是开在羽衣里的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
是只属于他一人的花。
带着这样的小心思,他满怀憧憬地等着花儿绽放,可有一天他再去看时,那团羽衣却不见了,他的花儿不见了!
他急得不行,跑去找父亲,父亲告诉他花儿没有消失,只是被潭主取走了,因为时辰到了,羽衣中的人要出来了。
父亲说得很隐晦,他似懂非懂,问那是花儿要绽放了吗?
父亲顿了一下,摸着下巴缓缓道:“要这样说也行。”
于是他又欢天喜地地跑走了,他想着等花开后,潭主就会把花还给他。
可等啊等,不知等过了多少春秋,他望眼欲穿,等到的却不是世上最好看的花,而是——
挥舞着两个大铜锤,能吃能喝,力大如牛的小山……姑奶奶!
当父亲指着那道凶猛捶树的身影对他道:“喏,那就是羽衣里的人,也就是你小时候养的花花。”
他如晴天霹雳,天旋地转间,瞬间被劈焦在了原地。
她怎么可能是他的花?绝对搞错了!
直到被父亲送去小山姑奶奶身边学艺很久后,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
他对她冷言冷语,厌恶不已,在他幼时的心中,她就是棵粗鄙不堪的大白菜,破坏了他童年所有的美好幻想。
但就是这棵大白菜,率真地一点点打动了他的心,更是在他身陷魍魉渊下时,奋不顾身地扑下来救了他。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她背着他,两个大铜锤挥舞如风,硬生生地杀出一条大道。
一步一步,深渊里绽开血莲,染出一地绝美的触目惊心。
他伏在那个温暖的肩头,周遭凶险万分,他半昏半醒间,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后来她来看他,背着他到院中散风,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许久,忽然想通了。
“其实白菜也不错……如果白菜一辈子都是白菜,我就考虑原谅你,怎么样?”
他听她说白菜的好处,听得闷笑不已,却像一阵暖风迎面吹来,吹散了他积压许久的阴霾。
他浑然不觉地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对上她惊愕的眼眸,唇角一弯,声音已带了少年独有的气息,温柔得似在梦中。
“那就说好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可那时多傻呀,一心以为不会有人和他抢白菜,他能一辈子守着白菜。
直到无意间翻看到了阁楼的宗族史册,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叫小山表姑了。
原来她竟是帝君青羽农的妻子,青鸾神鸟,与他父亲的孔雀一脉是同根,按辈分来,青羽农是他父亲的表叔,所以小山才是他的表姑奶奶。
他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山是不属于百灵潭的,甚至……根本不属于他。
她有自己的故事,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故事里没有他,过往里没有他,她此后的生命里也不会有他。
他合上卷宗,滑坐在地,生平第一次落下了泪。
真是不划算的买卖呐,他不过陪她一程,她却在他心里霸占一生。
(十一)
孔七在黯然行至半山腰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阿七阿七,等等我,我们说好一起回家的!”
猛然转过身,他瞪大了眼,竟看见小山拎着两个大铜锤,眉开眼笑地朝他奔来。
“你,你不是……”孔七指着小山结巴起来。
小山一把勾过他的肩,笑眯眯地道:“不是什么?咱们不是说好送了木匣一起回百灵潭吗?”
长风掠过浮云,小山长发飞扬,喃喃道:“终归是帝君说得对,前尘往事,纷纷扰扰,爱着他的是萧山,被他辜负的也是萧山,而重获新生的小山却不必记挂……”
到底是放下了执念,前尘太痛,痛得她只想忘却,在青玉门大开的那一瞬间,无数记忆闪过她的脑海,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青羽农,竟是与她在百灵潭朝夕相处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孔七!
她想起了她还在羽衣中的时候,曾有个傻瓜,把她当成了一朵花,每天都来陪她说话,一陪就是好多年;
她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风吹林间,一地野果的树下,他白衣墨发,薄唇紧抿,一身纤尘不染,好看得不像话;
她想起了他时常伶牙俐齿地堵得她说不出话,却会在半夜提着灯踏入丛林深处,没好气地捞出她这百年不变的路痴;
那年端阳节的魍魉渊下,她背着他一步一步杀出重围,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付出,而那时不谙情事的她却还浑然不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许多东西不知不觉地生了根,在她尚懵懂不察时便已牢牢霸占了她整颗心,再不能挥去,只待那迟钝的心在有朝一日被重新唤醒。
和风轻拂,小山深吸了口气,拉着孔七,眉眼间竟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咳咳,阿七啊,既然我和那青鸾帝君再无瓜葛了,那么咱们婆孙关系是不是也得从头开始?”
从哪开始呢?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
蓝天白云下,两人望着对方傻笑,四目相接间竟都绯红了脸颊。
还是小山挠挠头,笑呵呵地先开口:
“小山,我叫小山,力气很大,会使铜锤,打架很厉害的小山。”
孔七弯了唇角,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一袭白袍纤尘不染,一字一句的话语久久回荡在风中,他说的是——
孔七,我叫孔七,不羡鲜花,只爱大白菜的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