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十月初八,丹国上下一片欢庆,宫中烟花漫天,热闹非凡。
当今国君与陆相一样,膝下都只得一女,今夜便是公主大喜的日子。
碧丞以神巫接班人的身份迎娶公主,成为丹国的驸马,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满宫的欢声笑语中,却有一个地方是冷冷清清的。
漆黑的屋子里,茧儿在床上摸索着,不小心摔了下来,她忍着痛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听着外面的烟花丝竹声,痴痴一笑。
门却忽然打开了,一道身影如幽灵般飘进,居高临下地站在了茧儿面前——
是一袭盛装的珠澜。
她冷冷望着趴在地上的茧儿,见茧儿瑟缩着身子抬起头,双眼蒙着白布,脸上带着惊喜,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主人吗?”
珠澜冷哼了一声,眸中有怜悯,有嘲讽,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怨毒,她仿佛透过茧儿看到了另一个可怜人的影子。
声音刻薄地响起,一字一句:“真是作茧自缚,愚不可及。”
庆宴上,碧丞穿戴一新,丰神俊朗。
这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神情却有些恍惚,举目望去,人人脸上都是笑容,一切却似乎不那么真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怅然若失,便在这时,神巫珠澜一袭盛装,拖着长长的衣摆走近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恭喜驸马,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这是对你最后的考验。”
碧丞霍然抬起头,珠澜笑望着他,轻启薄唇:“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古木生茧,茧中人浑身都是宝,一双薄翼更是无价之宝。”
话音刚落,珠澜便蓦然转身,对着看守祭台的人打了个手势,祭台上的红绸布猛地被掀开——
满堂哗然,祭台上吊着的竟是一头白发的茧儿!
她双眼蒙着白布,背上伸出两片烟粉色的薄翼,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珠澜扬眉扫过众人,高声道:“这就是我们今日祈福的祭品,请丹帝与驸马分别斩下这灵兽的两片薄翼,以贺公主大婚,佑国泰民安。”
说话间,已有侍卫为丹帝送上锋利的刀刃,搀扶着他登上祭台。
满场喜庆又庄重的氛围中,碧丞站在人群里,双手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珠澜在他身边懒懒开口:“你放心,个中利弊我均已向她陈明,她是自愿的。”
碧丞胸膛起伏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祭台,涩声道:“没了双翼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珠澜把玩着手里的两颗水珠,眼眸含笑。
碧丞抬手一指,呼吸急促:“那是什么?”
高高的祭台旁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铜鼎,花纹古朴,下面的柴火烧得正旺。
珠澜瞥了眼,漫不经心道:“炼丹炉。”
碧丞遽然转过头,瞳孔骤缩,珠澜无视他眸中的精光,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你该感谢我,留着一个没了灵力,没了眼睛,没了双翼的白头怪物在身边,想必你也不好受,等祭完天后我就会把她投入炼丹炉,炼化成一颗茧丹,不仅物尽其用,你也再无后顾之忧。”
祭台上忽然传来一声痛呼,丹帝握着刀,已经将茧儿的一片薄翼硬生生地割了下来,虽然极力忍耐着,茧儿却还是在薄翼撕裂的那一瞬间惨呼出声。
割下的那片薄翼晶莹剔透,迅速被搁放在了早已备好的水晶中保存,茧儿咬紧唇,鲜血淋漓的后背孑然立着剩下的一片薄翼。
那一片,要由驸马碧丞亲手割下,染了血的刀已经递至他的手中。
“去吧,你只差这最后一步,莫要妇人之仁。”
珠澜推了推碧丞,碧丞拿着刀踉跄而出,喉头滚动着,红了一双眼。
所有人都望着他,他深吸了口气,将眸中涌上的热流硬逼了下去,艰难地一步一步走近祭台。
祭台上的茧儿似有感应,苍白的脸颊“望”着碧丞,张了张嘴,无声地唤了句:“主人。”
碧丞身子一震,铺天盖地的酸涩漫过胸腔,耳边响起了那年在有间泽,少年信誓旦旦的声音——
我要泼天的富贵,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脚下!我要做人上人,要封侯拜相,要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欺侮我!
风吹过茧儿的白发,纷飞的发丝刺痛了碧丞的眼,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纷沓闪过。
第一次在有间泽射下茧儿,她扑着一对烟粉色的薄翼,飞到他面前,奶声奶气地开口,不顾他黑着的一张脸,讨好地冲他笑:“主人射下了奴,奴会一生一世追随主人。”
后来带着她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幼年的茧儿依偎在他身边,两人在街头对着一笼刚出炉的包子流口水,可却无计可施,他嫌弃极了这个什么也不会,只会巴着他的拖油瓶。
长大了些,他终于忍不住,想将茧儿扔在集市,彻底甩掉这个负累,却到底良心不安,一奔到集市,就看见茧儿可怜兮兮地在地上爬,满眼的泪光他至今还记得。
再后来,她长成了二八少女,美丽得像枝头初绽放的花骨朵,有了灵力有了本事,却仍旧对他百依百顺,像他冬天袖中的手炉,无微不至地温暖着他的生命,为他梳头,为他按肩,为他捉妖,照顾他一切的生活起居,从不喊累从不叫苦,永远只会温柔地对他笑。
他跑到丹国来谋划大计,迷惑了相府小姐后得意洋洋,向她讨夸奖,她也不嫌他幼稚,笑吟吟的一张脸配合得一本正经,夸他说:“主人自然够儒雅,够迷人,够厉害,总之主人是最聪明的。”
他们十数年来相依为命,不曾离开过一天,夜里总是搂在一起睡,她懵懂单纯,好奇问他,书上明明写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他故意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和你又不同,你是从茧里掉出来的,还是被老子一手带大的呢!再说,我是孤儿,你……姑且也算个孤儿,两个孤儿在一起,晚上互相搂着睡就不会冷了。”
是啊,这些年走南闯北,无论是苦是甜,她都陪在他身边,夜里那么黑,他们两个孤儿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
碧丞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长啸,将手中刀狠狠掷在了地上,双眼血红地吼道:“老子不干了!老子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他在众人震愕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冲上祭台,脸上已落满了泪,他不管不顾地去解茧儿的锁链,泣不成声道:“老子只要你,只要你!”
他扭头冲神巫吼道:“快放开,快放开我的茧儿,她是我的,是我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只要她,你这个疯婆子快放开她……”
碧丞疯狂的举动中,众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珠澜已经一挥衣袖,满场顿时定住,人人像被冰封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刹那间,整个皇宫就只有他们三人能够活动。
珠澜看着祭台上的碧丞与茧儿,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不甘心:“你到底不忍……”
她眼眶一涩,怨毒的双眸起了泪花:“如果当年他能在最后收手,我也不会恨了这么多年……”
这场关乎生死的考验终于结束,碧丞该庆幸,他不仅救了茧儿,也救了自己。
世事轮回,当年的当年,珠澜尚不是神巫的时候,也曾如茧儿一样痴心过。
只是当年,她没有那么幸运,直到最后一刻,那个男人也没有回头。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张鹿皮被完完整整地剥了下来,她并非天生白鹿,而是一头梅花鹿,被上一代神巫救下后,她脱胎换骨,一身漂亮的花色却再也回不来了,只剩下惨白的皮子,和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刀子是从眉心破开的,那只好看的手毫不留情地按着她,从那里一点点撕开她的鹿皮……
有多痛她已经忘记了,可眉心的伤口结了血痂,却再也无法冲淡,化作了一点嫣红,在每日照镜时无情地提醒着她,再也不要做那愚蠢的痴心人。
她设下这近乎一样的局,看着碧丞与茧儿在局中挣扎,自得其乐,获取一种残忍的快意。
还好,这一回的结局,终是改变了。
珠澜仰头大笑,眉眼间是说不出的悲怆,她忽然一拂袖,半空中陡然浮起几道荧光,荧光中包裹着一件仙彤衣,一对水珠,一片薄翼。
“带着这些离开吧,将她送回她出生的地方,看守那的仙人或许能帮到你们。”
珠澜转过身,凄然一笑:“走吧,趁我没有反悔之前。”
(九)
有间泽,古木参天,云烟缭绕。
春妖将昆仑镜收进了怀中,看向齐灵子:“你输了。”
齐灵子笑道:“还好是我输。”
他抬首望向天边,深深舒了口气,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喃喃道:“老妖,我忽然很想念一个人。”
春妖淡淡一笑:“我知道。”宽袖一挥,空中绽放开朵朵幽莲,他在风中踏莲而去,只遥遥传来一声:
“那个人如今应当是最后一世历劫了,你在这里躲避了几百年,也是时候去会一会故人了。”
而这里,也将换一个守护者了。
树上结满了五光十色的灵茧,灵茧有大有小,个个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发出飒飒清响,远远望去,如梦如幻。
碧丞躺在树间,枕着头望着一个烟粉色的灵茧,唇角微扬。
那是茧儿曾经剥落下来的茧衣,被齐灵子收着,如今派上了用场。
那日他抱着茧儿来求齐灵子,齐灵子将奄奄一息的茧儿和仙彤衣、水珠、薄翼全部封进这个茧里,让茧儿休养重生。
齐灵子说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长,不知要等多久茧儿才能再次苏醒过来,可不要紧,他愿意等,愿意守在这片有间泽,陪着她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终有一天,他的姑娘会再次从茧里掉出来,扑着烟粉色的薄翼,对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