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维斯勉勉强强相信了安德里亚是个有理智的成年人,明白吃药对治病的重要性。不过他在的几天,哪怕在矿场的地图和达尔蒂玛的事情里忙成一条狗,也能抽出时间把安德里亚的吃穿还有喝药安排好,没一次忘记的。
安德里亚没办法拒绝,也舍不得迷惑他,所以喝了接连喝了两天药,后背和腰腹上长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倒是褪了不少。
有一次喝药恶心过头,安德里亚咳了好半天,问他,“你天天这么忙,还记得这些,不都说alpha基因里缺乏对于这些细碎小事的记忆力?”
伊维斯抬了抬头,毫不犹豫地骂了一句,“那些传言都是在放屁,大家都同样是人,怎么不记得?你是beta,又不怎么见外人,大概不太晓得alpha的事。一般来讲,”他顿了一下,“我在军队里遇到的alpha多,人渣也多。说是不记得的,都是不放在心上。还编出来这种胡话。如果放在了心上,怎么会不记得。”
他虽说把这些琐事记得清楚了,可脑子明显是忙糊涂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没察觉出不对劲。
而安德里亚浑身上下仅存的热气全涌上了头,脸颊微红,心里觉得伊维斯讲的很对。他以前对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兴趣,后来遇到伊维斯之后,消息的频率都是论天传来的。他也知道这样不太好,可还是忍不住,只能勉力克制自己不过多打扰伊维斯的生活。
因为舍不得。
大约是太过自信,这里是自己的地盘,觉得伊维斯就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理查德任由他拖了一天半,在第三天的傍晚,才姗姗来迟,准备动身去矿场。
伊维斯把自己全身上下的装备检查了一番,袖口和小腿分别绑了两把匕首,一把短刀,上等的军用货色,是他一贯用的。腰间插.了两把罗里那个时代用的大口径手.枪,这都算得上老古董了,可因为保养得当,伊维斯在森林无人的地方试过两回,比现在的枪支还好使一点,威力极大。剩下的都是些小玩意,有几只屏蔽器,□□,干扰器什么的,在身上挂的满满当当,不过伊维斯对处理这些有经验,还不至于叫自己看上去足足胖了两圈。
那时太阳才将将落山,屋子里却被钉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夕阳的余晖偷偷摸摸地从缝隙里溜进来,隐约照亮了坐在轮椅上的安德里亚。
他勾住了伊维斯的小拇指,微微用力往下一拉,“你……我陪你去楼下。”
伊维斯没什么戒心,一时不察,向后倒退几步,便顺势弯了腰,下巴虚虚地抵在安德里亚的额头之上。
伊维斯的视线又低了几分,目光落在安德里亚身上,他长得确实好看,第一眼还不觉得,看得越多,便越动人心神,也不知道是否是美色作祟,还是因为心底,产生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欲望,才被遮住了眼。
他的理智一直都在,昨天看了一天的地图,研究了好几条的逃生路,也不觉得自己会死在那里头。
“别去了,你好好在这待着,别让我担心就行了。”伊维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的头发柔软得过了份,宛如在掌心流淌过,“来之前不就说好了,我是要保护你的。”
安德里亚一怔,敛了敛眉,替他整理了衣领,“好,等你回来。”
外面起了风,大片大片的树影连在一起,如同一团团女人的头发,又像是深海里纠缠着的海藻,美丽里透着可怕的阴郁。
兴许是因为黑夜就要来了。
安德里亚感觉到那辆车渐渐开远了,可那条线还是牵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今时不同往日,克尔瓦的危险系数直线上升,他得知道伊维斯在哪。
过了片刻。安德里亚摘下了眼镜,如同从大海里盛出来的碧蓝色瞳孔泛着冷冷的光,他轻轻地,轻轻地唱了一支歌。那歌声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盘旋出的音律,曲调宛若年幼时枕边母亲的呢喃那般的温柔,语调转折处却透着彻骨的冰冷。
这支歌渐渐充盈了整栋楼,周围一切都静止了,风也不再流动,落叶停在半空,连阳光都凝滞住了,仿佛独自成了一个异世界。
楼下的人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支歌,极为美妙动听,像是圣经里天使为上帝演奏的天之乐,虽然没人能听得懂歌曲唱了什么,但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手上的动作,静静等待着心灵深处传来的嘱托。
他问:“谁有车?”
从未露过面的老板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面色平静安宁,可是仔细一看,眼睛里却没有光,仿佛被一层灰蒙蒙的东西覆盖上了。他长得颇影响市容,肥肠满肚,艰难地摇摇晃晃上了楼,近乎虔诚地把钥匙放在了安德里亚的门口。
他又问:“谁认识去矿场的路?”
这里大多数都是外来客,本地人也一般不会去矿场那一块,最后,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是那天的小青年。
安德里亚乘车走后,旅馆里还是静寂着。半刻钟后,这魔咒忽然被打破,所有人都清醒过来,他们只记得在那支歌响起前做了什么,只是时钟不会骗人,忠诚地记录下了平白无故过了的四十分钟。
他们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也许是一种奇妙的天文现象吧,毕竟这里太落后了,连星球外面的屏蔽保护措施也没有。”
而此时的矿场门前,理查德穿着一身得体的灰色西装,手背在身后,后面如影随形地跟着几个保镖,看着伊维斯从车上走下来,笑眯了眼,“伊维斯先生,欢迎你再来克尔瓦矿场。”
一别数日,实在是短暂,矿场和原来也没什么分别,依旧是严守的门,树林上的检查机器人也没有少了半只。甚至连那个绿毛肖恩也栩栩如生,真实地站在伊维斯的面前。
两人来了一番颇具上层贵族式的寒暄礼仪,从今天的天气谈到了八百年前的音乐家,伊维斯还抽空打量了这个“肖恩”好几眼,最后顺着理查德的心意,走进了矿场的大门。
理查德站在他的身后,扯了扯嘴角,对那个“肖恩”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迅速地跟上去,然后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叫身后的保镖关死了大门。
只是没人留意到,刚刚伊维斯和理查德握手的时候,扔在大门关卡处的一个微型屏蔽仪,没多大用处,恰好能干扰信息传递,导致这扇门最近可能不太灵活罢了。
门还是渐渐地合上了。
太阳从地平线落下去,只余最后一丝的光辉。大约是太暗了,自上而下看去,这座密封严实,不留丝毫缝隙的巨大长方形矿场,仿佛一座等待下葬的棺椁。
漆黑的乌鸦自灰暗天际成群飞过,留下了一阵如同丧钟般凄厉的叫声。
不吉。
安德里亚还坐在车子的后排,听到外面的动静抬起头,目光冰冷,他从有记忆开始讨厌这种玩意。而那群方才还肆意的乌鸦集体打了个寒颤,它们对安德里亚这种高等的危险生物的害怕是烙印在基因里的。此时在高空里硬生生转了弯,朝相反的方向飞远了。
监察机器人工作的范围不算太大,安德里亚便在那之前下了车。
树木郁郁葱葱,粗犷生长而又从未修剪的枝桠重重叠叠,影子像鬼一般。
那鬼影落在安德里亚的身上,于斑驳间露出大半张脸,平日里在伊维斯眼里忧郁而温柔的面孔如今却格外冷酷。
他坐在轮椅上,姿态却居高临下,对那人冷冷地说:“自杀吧。”
这是为了方便保险起见。虽说一般人对于这段时间都没有记忆,可是消失的时间不是假的,而且眼前这个alpha意志属于比较坚定的那一类,也许事后会回忆起什么不该回忆的,惹了麻烦。这样的处理,自然最好。他的尸体也会有野兽来收拾,血肉和骨头被吞食,从此就没了这个人。
那个青年听了这句话,毫无迟疑,从腰间拔出一把枪,拉开了保险,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手指轻轻扣在扳机,对自己的生命没有半分眷恋,以往学的本事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在他的手指松开之前,安德里亚说了一句,“停——”
青年如同提着线的傀儡,听了这句话骤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那把.枪自他手里跌落,砸向了地面。
安德里亚抬头,“回去,忘了这一切。”
确实,原本杀了他该是最好的选择,而放过他也不是因为安德里亚有些微对人类的怜悯和同情,而是因为伊维斯。
伊维斯曾称赞过他,是个年轻又有本事的小伙子。
相比之下,那些可能出现的麻烦更加遥不可及,杀了他也不再是必不可少的结束了。
轮椅缓缓地向前移动,而树上驻扎着的红眼睛机器鸟也像是失去了动力,眼睛褪了色,爪子牢牢地抓在了枝干上。
矿场的外围监控室忽然失去了控制,一块块的屏幕接连变暗,再也没有图像。
一个高个子急的团团转,“这是怎么了?”
“我正在给……”而旁边那个胖子还没还得及给上级报告,已经闭上了眼睛。
那座棺椁大开了门,安德里亚从容地进去了。
而那支歌,自然也结束了。
小青年刚才还在公路上风驰电掣,却好像忽然醒悟,挠了挠头,从车子里爬起来,下意识地向矿场的方向看过去。
“刚刚,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