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时分嘉阳一行大驾至穆亲王府,只一家三口及数个侍从,倒不似独孤慕语料想那般浩浩汤汤。
一行都卸下了平日里繁华的宫服,如此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寻常人家的样式。
去了那些繁复华贵的钗式,只几支素钗相缀,云鬓花颜,此时的嘉阳更若出水芙蓉一般清秀动人。
这是独孤慕语所没有见过的嘉阳,乍见之时竟愣了半响险些失了礼数。
嘉阳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此刻正拈着一方帕子捂着唇轻笑,双眼如春雨蒙蒙。
魏文琰已然恭敬地迎了他们一行入殿,末了自是不忘携上他这呆愣的王妃。
帝后落了座依旧是说了些客套话,锦衣玉冠的太子立在其侧早已蠢蠢欲动。圆溜溜的双眼不时看看修儿和思思,面上却是持重非常不露声色的,端得一副好做派。
倒是思思一贯的顽皮,竟罔顾了高座上的帝后直说道:"这个小公子好生俊俏,我似见过你不是?你不住看着我二人做甚?"
独孤慕语吃了好大一惊凛然瞪住思思,只听魏文初看着她朗声笑道:"思思倒有几分你少时的伶俐,这小嘴讨巧的很。"
惯了察言观色,魏其琛见魏文初并无怪罪便答道:"可不是见过,本太子在宫里可是见了思思数面。"
"生在皇族的孩子大都孤独,今即已到了穆亲王府便也随得孩子们去玩耍罢,陛下以为呢?"嘉阳只气定神闲地说道,全然不在意魏文初方才所言。
魏文初自也乐得应允了。
少了孩子们在,殿内霎时又被肃穆沉闷的气息笼罩着。举手投足无一不小心谨慎着,至少独孤慕语是这般。
魏文琰却是怡然自得的姿态,到底是皇室中人,又怎会似她这般诚惶诚恐的。
“孤今日与皇后微服游玩,见坊间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繁华兴盛之景象。只是,当局者迷,此局只穆亲王妃乃旁观者。”
魏文初闲适地说着,眼眸不时地看着她,不悲不喜,无情无欲,十足的掌权者姿态,倒更叫她不安。
“孤且问你,如今的盛世,可是你要的?孤可称得千古明君?”
魏文初忽而坐直了身子,眸光也热烈了几分,竟有几分殷切之意。
随之一晃的是嘉阳的身形,十指拢着茶盏微微发白。
魏文琰的手也越过身侧与她十指交织,眼前的境遇,他们知道魏文初所说何解,独她云里雾里。独孤慕语躬身道:“臣妇惶恐!”
于她仓惶的模样魏文初只付之一笑,继而摆手道:“都说权利滔天者不察百姓之疾苦,你总看得清楚明白些。文武百官所说半真半假,你且倾心说与孤听听,如今的世道可还太平兴盛?”
知晓魏文初的意图后独孤慕语这才缓缓说道:“坊间均有盛誉称当代乃是开国以来繁华昌盛之最,历朝历代如何臣妇未可知。臣妇亲身所及,亲目所至,百姓丰衣足食,国泰民安,确是一片祥和景象。”
“哈哈哈哈!好!好!”魏文初仰头大笑连连赞叹道,威凛的眉目间尽是欣喜之色。
一侧的嘉阳却静默不语,纤手自顾地搅着锦帕,隐隐有凛冽的寒气。
魏文初看向她的眼熠熠生辉,似有浩瀚星河,他扬起嘴角道:“得你真言,孤心甚慰,不枉数载昼夜不分的辛劳。”
怎的魏文初的话越说越没边了,这要是落在有心之人的耳里岂不又掀波浪,好在她是明白的,魏文初与她不过是少时的情分并无男女之情。
“陛下,臣妾头一遭来这穆亲王府,不若便让慕语带着臣妾四处看看。”
“那便去罢,孤与七弟闲坐片刻。”魏文初龙颜大悦,对于嘉阳的请求应允地很是爽快。
只要是离了魏文初的地方,她和嘉阳怎么着都是好的,两人也亲近了些,少了席间尊卑有别的拘谨。
知道席间是嘉阳的说辞,独孤慕语便领着她往后头的内院走去,才绕过长廊便见嘉阳露出惊叹的神色。
“你这处所布置地很是别致,比起宫里冰冷的花苑多了几分人气。”
四下无人嘉阳说罢便往那处秋千走去,姿态轻盈非常,恍若挣脱牢笼的彩蝶自在翩翩。
“本宫依稀记得宫里也有一处秋千,那是在静妃的宫里。”嘉阳轻笑着催动秋千,衣袂翩翩,大有展翅而飞之势。
独孤慕语在一旁看着却也无甚欢喜,只觉得嘉阳的笑是没有温度的,她只凛然问着:“那娘娘呢,您可喜欢?”
“也说不上喜欢,大抵是思而不的折磨罢。”
“这院里原也没有秋千,是王爷搭给小女思思的。”
嘉阳停住了脚,晃悠的绳索戛然而止,她稍显意外地说道:“穆亲王是个细心人,看这院里的一草一木想来都是依着你的喜好,本宫原以为这秋千也是如此。”
“其实不然,我是不喜荡秋千,晃得人头晕。”
独孤慕语摇摇头,披散在肩侧的发滑至身后,露出几处暗红印记。
嘉阳的目光随之落上,剪水秋眸染上羞怯之意,尤其她唇边勾起的一抹娇笑。纤手拈着一方帕子半掩唇娇声说道:“小别胜新欢,穆亲王年轻力壮,也不知是好是坏哟~”
饶是独孤慕语这般孤傲,也经不得嘉阳此言,她慌忙拢过身后的发,更有欲盖弥彰的意味。
难得一见她面露娇羞神色,嘉阳点到而止不再吃笑她,随之起身朝她走来,又重复着席间魏文初说过的话。
“这盛世,可是你要的?慕语,你可知道陛下此话何意?”
她原是知道的,可嘉阳这么问着她又陷入了迷惑,魏文初究竟是何意?
见她苦想着嘉阳莞尔一笑,将眉宇间的落寞掩入眸底。嘉阳摇摇头低语道:“你都忘了,又怎会知道。你忘了才好,否则定会比如今更受折磨。”
嘉阳今日是奇怪的,她抬头之时眼里已有泪花闪动着,这更是磋磨着独孤慕语迷惘的心。今日的种种叫她害怕,那是恍若置身迷雾之中的未知失措。
她晃神之际嘉阳已挽住了她,同是冰凉的指尖交错着,嘉阳连连拍着她的守背道:“往事已矣,罢了罢了。今日本宫与陛下入一酒楼用膳,跑腿的小二唤陛下做大老爷,唤本宫做夫人,那时本宫竟要当真了。”
“娘娘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在民间可不就是老爷和夫人的称谓嘛,您为何不当真?”
“旧事沆长,说来难堪。只说本宫今日在闹市上看到成排的小摊,其中一家挂着各式各样的假面,可是你不在,也就没有人与本宫放肆玩闹。”
嘉阳一语说罢,成串的泪珠应势垂落。
嘉阳是极其感性的,独孤慕语瞧着也如五味杂陈。
嘉阳躲开了景雯递来的帕子,双手自顾自地抹尽脸庞的泪,鼻尖落得一抹嫣红,她咧嘴一笑道:“本宫来时看到一匹高大的玄色骏马,想来是千里良驹,本宫也有一匹良驹,却是周身雪白,像白雪堆砌的一般。”
“它带着我走过了喧闹繁华,看遍了浪漫山花。如若不是方才恍然一瞥,本宫都要讲它忘了,本宫这双手怕是再也握不得缰绳了。”
嘉阳凄凄地笑着,十指在眼前交错翻转,无力感席卷着它动作不得。
“有些事,是刻骨铭心的。像是习武练剑,诸事了于凡尘它却已深入骨髓。”
“即便如此,本宫,也再无可能纵情策马。就如权国,生我育我,无一不刻骨铭心,此生我却是再难踏足旧土。”
嘉阳说罢连连咳了起来,美艳的脸涨地通红。
独孤慕语忙抚着她的背道:“娘娘何必说丧气话,省亲之事您只消奏于陛下就是。”
“娘娘,时候不早了,该启程回宫了。”这时一阵尖锐的声音从廊前传来,魏文初的贴身太监正躬身立着。
嘉阳站直身子忽而一笑,随之附到她的耳畔细声说道:“若有来世,我不做皇家人。”
“嘉阳!”
独孤慕语惊愕脱口唤了她的闺名,嘉阳只笑着回头,并未怪罪她的大胆失礼。
华灯初上,寒风四起,漫漫长街繁华依旧。嘉阳看得迷了眼,十指拢在身侧浸透了冷风,冰凉无比。魏文初自轿里伸出手来,嘉阳恍然上前,指尖才触及温热的掌心他便探出了身子来,神情似有恼怒。
“起风了,快些上来。”
还未来得及细想,他的手上便用了力,人随之被带入轿内。嘉阳还发着愣,魏文初便以将她的双手拢入掌心揉搓着,一股灼人的暖意从皮下泛起。
“孤记得你从前不似这般畏寒,如今才入冬双手便这样寒浸浸的,可是徐泽昌没有尽心调养着?”
嘉阳定定地看着他为自己暖手,心如止水:“劳陛下挂心,臣妾生于西北之地,惯了寒风料峭哪会畏寒,这手许是浸了冷风才这样凉。”
“便是这样也大意不得,免得熬出病来。”
物是人非,他的体贴关切一如往日,那是搅人心神乱人思绪的毒药。嘉阳木木地说道:“这个时节,该下了铺天盖地的雪,银装素裹踏马肆行最好不过。”
她只字未提权国,魏文初知道她的心思,却不做言语。半响后才沉声道:“皇后总盼着要出宫游玩,今日得偿所愿却不怎么欢喜?”
“臣妾是得偿所愿了,那陛下呢?陛下不也得偿所愿了吗!”
嘉阳把手抽了回来,一双含情美目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审视又像是嘲讽,魏文初在她的目光下十分不自在。
“皇后愈发神通了,如今也跟孤打起哑谜来。”魏文初微恼着,他愈发地看不透嘉阳的心思了,尤其她日渐疯魔。
嘉阳轻笑着道:“臣妾哪来的通天本事在陛下面前打哑谜,臣妾不过想起一桩旧事,感概陛下一言九鼎罢了。”
这桩旧事,是独孤慕语还是司慕语之时,她被定下死罪押入死牢的夜里。他当着嘉阳的面,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的面对司慕语许下一诺。
‘本王定会创下一代繁华盛世,将它送给你!’他今日所言更是如此,这江山万里都是为了她,为了‘司慕语’。
“陛下豪情重义,就是不知陛下是要如何将这盛世送给慕语。”嘉阳冷声说道,嘴角噙着淡笑。
魏文初微眯着眼,眼底意味深沉不明:“多年的旧事,她忘得一干二净,皇后倒是记得清楚。皇后胸怀宽阔,不知皇后要孤如何将这盛世送给慕语?”
“送,轻而易举。"
"废后!”
那两字嘉阳说得也是轻而易举,没有丝毫眷恋不舍。
她继而垂眸轻笑道:“如此陛下便可坐拥江山美人在怀,这盛世便是你二人的。只是不知,陛下拱手相送的江山盛世,她要吗?”
“皇后!”魏文初咬牙切齿地呵斥她,“你是这魏国的皇后,孤永不废后。”
“陛下不必顾忌臣妾,毕竟臣妾也盼着逃出深宫,此举即是成全了陛下,也是成全了臣妾。”这个念想嘉阳一直存着,直到今日,她才倾心托出。
母仪天下立主中宫,是天下女子都奢望的,可却不是嘉阳所望。
“嘉阳,你我行过礼拜过天地,你便是孤是唯一的妻,孤待你总是诚心的,从未有过虚情假意。”
魏文初曾不止一次说过,嘉阳也不止一次信过,甚至于以为她的情意换得了他的真心。渐渐地她才知道,比起独孤慕语,她微不足道。
“陛下深情臣妾感激涕零,可陛下若待臣妾有三分真心,余下七分,尽是慕语的。只是她为穆亲王妃,她再不能是陛下的了。”
许是戳中他的痛处,魏文初的眸色黯淡无光,颠簸的车轿戛然而止。再入宫门,魏文初启唇道:“嘉阳...”
他只唤了两字便没了下文,嘉阳淡淡地垂下眸携着魏其琛欠身退下,纤细的身子裹着绛红大氅隐入夜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