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重骑。马负甲, 人着铠, 长槊银亮, 蹄声如雷!昏沉夜色中,两千重骑犹若修罗鬼蜮中冲出的杀神, 向着主阵扑来!
竟然是甲骑具装!石勒的心咯噔一声,暗道不妙。夜袭时, 罕少会动用重甲骑兵。本就难以视物, 加上负累沉重, 人马无法灵活运转, 重骑兵很难躲避可能存在的营防陷阱。但是现在呢?城头抛来的火弹驱散了夜幕, 也让他的大军暴露在敌人面前。
除了车阵, 根本没有东西能拦住重甲骑兵。何况是猝不及防, 刚迈出营盘的步卒?
如同裂锦,黑色洪流冲入了军阵。刀枪不入,箭矢难伤,除了被踏破撕碎, 全无还手之力!然而这还不算完, 重骑之后的, 是备着弓|弩的轻骑,随后则是手举长枪, 列阵围剿的步卒。破阵, 扰敌,清扫,一气呵成!
听着耳畔震天惨呼, 石勒的牙关咬的格格作响。他哪里还不明白?一切都是敌人诱他上钩的奸计!
西门洞开,怕是早就藏了伏兵。自己派去的三千轻骑根本不及防范,被灭了个干净。随后敌人以西门为阵脚,趁夜发兵,正面袭来。绞碎他的军阵,打乱他的建制。夜袭不比白日,一旦受袭,就算中军还能保持不乱,下面兵士也要炸营。他手下可战之兵是多,但是配合并不默契,更有王弥降部和流寇那样见风使舵的家伙。一旦乱了阵脚,便就大溃!
怎么办?亲率一支骑兵,绕开重骑,冲一冲西门?只要能夺下西门,攻入邺城,就能打破敌人的布局,取得先机。然而念头只是一闪,就被石勒抛之脑后。自己能想到的,对方会想不到吗?恐怕西门空虚的假想,也是诱他上钩的饵料。
“让中军举旗诱敌,我们撤!”石勒毫不犹豫,下领道。
中军帅旗,乃是军胆。一旦帅旗倒下,大军便要溃败。但是今日,情势不同。敌军重骑已经撕裂了军阵,溃败只是早晚的事情。一旦兵溃,这十万人马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法收拢。唯一的办法就是保住身边精锐,先行后撤,等到天亮之后,再慢慢收拢残兵。
因此,中军大旗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还不如用来拖住敌军,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随着军令,数千骑兵调转马头,在乱兵的掩护下向外冲去。
手中长槊横扫,刃光闪烁,血花纷飞。十步之内,瞬息变作一块白地。然而奕延并未停留,继续策马前冲。在他身边,是五百精锐,各个手持长槊,身披明光铠。其后的兵士则身着板甲,手持马刀,虽然无坚不摧,但是战力远逊先锋。
不过对于面前的敌人,已经足够了。
两千甲骑具装,亏得板甲锤锻的出现,才得以配装。就算如此,也耗去了不知多少钱粮。这样的精兵,自然要用在刀刃之上。
伏击敌军轻骑,随后一路冲入敌阵。就算只调了小半人马攻击西门,这也是数万人的巨大营盘。以区区两千重骑,破此等规模的敌营,可不简单。
不过奕延手下精兵,无一人退缩。血花扑面,寒霜凝甲,如同脱弦利箭,他们直扑敌营中军!之前的火弹已经熄灭,敌军的帅旗,犹若黑色海潮中孤灯,摇摇曳曳,起伏不定。如何才能靠近中军,手刃敌酋?
长槊横握,奕延一夹马腹,勐地止住了爱驹:“石勒已经不在中军了。”
身边亲随一惊:“逃了吗?那还追帅旗吗?”
“不必。洞穿敌阵!”奕延冷声道。
想用帅旗诱敌,让他们花费时间追逐,乃至偏离方向。主意不错。但重骑入阵,为的本就不是区区一个主帅,而是大破敌营!
因此奕延当机立断,调转方向。两千重骑继续横冲直撞,突破敌营最密实的阵线,从头到尾,打了个对穿。
杀开一条血路,其后的轻骑衔尾追上,扩大被撕裂的军阵。后方步卒则有条不紊的驱散乱兵,斩杀失去抵抗能力的敌人。转眼间,营盘被撕成几块,乱成了一锅烂粥。民夫早就抱头鼠窜,攻城的敌兵也彻底溃去。
只不过这些人想要离开邺城,也不是那么容易。附近三个邬堡,还藏了两万精兵。只待兵溃,就出城围剿。再没有什么,能比围杀溃兵更容易了。石勒就算冲出了包围,恐怕也收不会多少残兵了!
从三更杀到了天明,当第一缕朝阳出现在天际时,一队兵马驰入了城中。
“奕将军,可擒到了石贼?”葛洪也是一宿没睡,虽然两眼泛着血丝,但是神情极为亢奋。
这一仗,打得太痛快了!只用三万多兵,就击溃了敌人十万大军!而且大部分是捉拿溃兵,战损可谓微乎其微
。就算当年的上党攻防大战,也未必能打得如此酣畅淋漓。
此战之后,贼兵怕是数月都无力北进了。不论是司州还是冀州,都有了极大的缓冲余地。若是能斩杀石勒,更是能除去心腹大患!
然而对面,奕延摇了摇头:“石勒逃了。夜深人杂,恐怕邬堡派出的兵马,也拦他不下。”
他跟石勒交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深知此贼狡猾。夜袭本就一团乱麻,更是难以阻挡他脱逃。
听到这话,葛洪略有失望:“如此一来,怕是要放虎归山。”
石勒的老营就在兖州,恐怕直接就打马回师了。现在大旱未消,最重要的还是安民养民,并没有余力追击,乃至打下兖州。走脱这么个危险人物,说不好数月之后,又要面对一支强军。
“无妨。若是他逃回兖州,更好不过。”奕延的蓝眸中,闪出锐光。
葛洪一愣,难道参谋部还有其他计划。
奕延也不多言,伸手摘掉了头上兜鍪。一夜鏖战,污血早已浸透了红缨,斑斑血水,顺着乌黑铁甲滑落在地。
一战定胜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十足的运气。而张参军和他,从来不会把胜负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之上。同样是用奸,这次该轮到那贼子,看看信陵的手段了。
石勒的反应称得上神速。在敌方重骑破阵之前,他就率心腹退出了战场。谁料邺城附近的几个邬堡中,仍旧藏有伏兵。结果一退不够,连退三十里,绕过了两次围堵,这支兵马才得以逃脱罗网。
当天色大亮时,看着身边还不足万人的队伍,石勒面色凝沉似水。
“大将军,敌人设了这么多伏兵,未必能收拢残部啊……”一个心腹哭丧着脸道。
石勒又怎会不明白?这一场夜袭,彻底打掉了大军的胆气,自己又弃了帅帐,可想而知最后溃兵的乱象。要命的是,邺城周遭还有埋伏。失了建制、没了勇气,那些溃兵别说抵挡,恐怕为了逃跑,连兵器都弃之不顾。想要围堵,岂不轻而易举?
这下,大队人马必然会遭到拦截。而那些独自逃窜的游兵散将,更是些无头苍蝇,不能指望他们回来归队。一战下来,打掉了近九成人马,饶是石勒,也未曾经过如此的大败!
不,不对。这等规模的大败,他确实经历过,同样是在并州兵马手下。
胸中有处堵的难受,石勒攥紧了马缰:“不必等了,先回老营!”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这支精锐。等到回到兖州,再次征召杂胡、流民,训练上几个月,又是一支大军。然而总是这样,并不是办法。
要怎么才能保住实力,不至于轻而易举败于他人呢?回程的路上,石勒沉思起来。自从两年前开始举兵,他见过不知多少兵马。有残暴如王弥的,有勇悍似刘聪的,亦有并州那等铁桶一般,无坚不摧的强军。但是不论是那支,想要真正站住脚,靠的不是兵,而是地盘。就似当年的刘渊定都平阳,就似眼前的梁丰占据并州。
没有地盘,就如水上浮萍,永远无法立足。就算能征来兵士,一场大溃,也会散的一干二净。看来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好好经营兖州。
要垦田种粮,要休养生息,要让那些百姓信他投他,而非一味劫掠。还要有士人……石勒的眉峰微微皱起,他并不喜欢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更对司马氏恨之入骨。但是庶族呢?是否也有可用之人?还有流民和百姓。无数次开仓放粮,杀官破城,早就让他知晓,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若是能用庶族管理治下百姓,未尝不可!还有散落在豫、兖两州的杂胡,也要尽数收入帐下。晋人可以耕种理政,但是兵还是要用胡,也唯有如此,才能稳固自家根基。
无数念头在石勒脑中飞窜。大败并未让他丧失勇气,相反令他过热的头脑清醒了过来。屯粮是抵御旱灾的重要手段,但是长远也必须考虑。这次大败,损了不少兵马,相对也减轻了粮秣压力。若是向汉国求援,说不定刘曜会看在他对并州的挟持之势上,给些粮草。
只要度过这个灾年,总有翻身的机会。
没了累赘的大军,回程倒是快了数倍。带着仅有的兵马和未曾陷落的后队辎重,石勒匆匆赶回了兖州。
刚刚下马,就见一名仆从飞奔而来,大声道:“将军,大喜啊!有人寻到老夫人了!”
石勒浑身一震。也不顾身后亲随,三步并作两步,向营帐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