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泽渠终于建成, 这下晋阳可免去旱灾了。”身为司户主事, 段钦也没少操心水利建设。当消息传来, 他着实松了口气。有了水,大片田亩就能挂穗饱籽, 不至于颗粒无收。
“只是晋阳一地。”梁峰面上倒是没有太多喜色。
九泽湖在西河国和太原国之间,算是并州境内最大的湖泊。这工程的目的, 就是引汾水和湖中水流, 灌溉周边土地。
为了修九泽渠, 梁峰专门抽调了两万役夫, 数百官吏, 花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然而就算有刺史府全力支持, 半年时间仍旧太短。现在完工的, 只是朝向晋阳方向的渠道。也就说,新渠能灌溉的,只有太原盆地内的部分土地。这比起郑国渠、都江堰那种能流传百代的巨型工程,可差的太远了。
更何况, 遭受旱灾的, 何止晋阳一地?
“冀州、司州的深井, 挖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就算不下雨,地下的水资源也不会骤然消失。若是能打出深井, 就能保证附近村民的基本生存条件。这在大旱时, 也极为关键。
“有几处成功凿出了井。各郡都在想法子,至少保证百姓吃水。”段钦叹道,“问题是冀州有些河道水位下降, 无法通船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开春大旱,前来海兴港的客商就少了大半。民生受影响,经济自然也要停摆。亏得去岁新港都是用粮食结算,沿线各州郡都设了粮仓,有不少存粮。否则光缺粮一样,就能要人性命。
梁峰眉头微皱:“有了新渠,并州勉强能保证夏收。其他地方,要视灾情减免田赋。派人下去查查,若是冀州继续旱下去,就组织役夫开挖河道,修缮道路。尽量征用那些遭受旱灾的百姓。让他们以工代赈,有口饭吃。”
这一切,都是为了稳定人心。免赋税可以让百姓安心待在家中,不至于被酷吏逼得逃荒。修缮河渠和道路,则是尽可能在花大笔粮食赈济的同时,提前完成大型基础设施。若是放在平时,一口气动用数万人修路通渠,极可能引来民变。但是灾时就不同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活命的法子,反倒更好组织人力。况且河水下降,为修运河提供了便利,而挖出的河沙、碎石,又是铺路的材料。如此一来,岂不互有裨益?
“此事还要谨慎。灾年不同以往,若是一个不好,反生祸端。”段钦却没有那么轻松。灾年时,人们的承受力也不同往日,再加上大批流民涌入,一旦官员们掌控失当,立刻要糟。
“总好过让百姓流离。”梁峰哪会不知道其中关窍?只是事已至此,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其他有条件耕种的地方,也要补种谷子。就算大旱持续,夏耕也不能彻底忽视。农事官整理出的抗旱法子,一定要传往各县!”每到这时,梁峰就会想念后世的土豆、地瓜等作物。耐旱、产量巨大,若是能种,不知能救活多少性命。然而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农事经验了。
经过几年培育,并州的农事官掌握的技术,也开始丰富。春耕时更是总结出了一套抗旱的办法。比如深耕土地;把秸秆碾碎铺地,保护田地墒情;以肥代水,增加肥料供给;还有谷类拔节期、灌浆期大量浇灌,促使结穗。这所有的东西,其实早就有农人掌握。只是口耳相传,永远只能局限在小范围。而到了并州,所有经验都被写入书册,一层层下放,由农事官宣讲,教谕百姓。
农事是农耕社会的头等大事,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好在如今三州的基层官吏,大多是经制科或崇文三院考取的,没有任官不任事的恶习。只要官吏勤勉,政策通达,控制旱情造成的影响,未尝没有希望。
只是……并州面对的麻烦,不仅仅在天象。这次旱灾,涉及了北地大部分州郡。一旦大规模灾情形成,他治下的三州,便会成为敌人觊觎的肥肉。那时才是麻烦。
如今之计,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渡过难关了……
天一日一日热了起来,春去夏至,又进入了农忙时节。然而今岁,北地冬麦几乎全部绝收,不少地方补种了谷子,但是天公仍旧不作美,大旱不歇,滴雨未落。
在黎庶的哀嚎声中,五月来临,旱情也达到了顶峰。黄河、洛水、长江、汉水,这几条哺育万民
的大江大河,尽数枯竭,浅者可涉水而渡。
天灾至,战事起。辽东大旱,平州都督崔毖联合宇文部攻打慕容部,段部得讯后,插手助阵。曾经拉起十万兵马的雍州行台,再次死灰复燃,于秦州境内起事,讨伐匈奴伪汉。就连荆州的乱兵,也开始骚动,攻打州郡,赶跑了刺史王澄,自立了个都督。
作为中原腹地的豫州、兖州,又是另一幅面貌。
留在这里,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了。坐在帐中,石勒盯着面前微弱烛火,心事重重。这两个月,他一直带兵在豫州扫荡。之前王弥的部众占据了不少城池,又被晋军夺回了数郡,可以打的地方着实不少。
攻破坚壁,入寇郡府。这段时日,光是姓司马的,他就杀了上百。莫说其他公卿士族。最初也获得了不少钱粮。但是随着旱情加重,情况有变。
有实力的世家尽数南迁,去了扬州。剩下的则避入深山,壁垒重重,十分难攻克。而庶族和那些小城,就算打下,拿到的粮草也颇为有限。至于百姓,能逃的早就逃了。豫州大半落入手中,但是困境未解,反倒因为扩军,变得更加艰难。
下一步,要如何走呢?
旱灾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五月还未落雨,今年的收成估计没法指望了。当年他逃荒离开并州,也是如此。莫说今年,恐怕明年也极为难捱。
而他手下的兵士,可等不了两年时间。养活这十数万张嘴,需要的可是一大笔钱粮。若是不想个办法,军心涣散,他打下的地方,又要如何守住?
也许该收拢些士人,帮他料理政务。石勒也算后知后觉,发现了那些官吏的用处。没有人主政,占下的地盘不过是白地一片。辛辛苦苦打下来,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还有什么用处?
但是现在,已经晚了。土地干涸,河水断流,就算组织人耕种,也不可能有收成。能够依靠的,唯有抢了。
是南下扬州,攻打晋国都城,还是取道荆州,和乱兵拼上一拼?若是秦州不乱就好了,刘曜怎么说也要支援他一些钱粮。但是现在汉国自顾不暇,哪还会管他这个征东大将军?放自己在豫、兖作乱,还是为了牵制并州……
想到这儿,石勒双眉一紧,想到了个地方。
当年他同恩主汲桑一同举兵,最先攻打的,就是邺城。因而石勒对于邺城的城防,再熟悉不过。而邺城不同于其他郡府,乃是并州连接冀州的要道。听闻冀州去岁经营海运,得了不少钱粮,其中大部分都用船运到了邺城。若是能攻破邺城,说不定养兵一年的粮秣都有了。
他的兵力远胜当年,更是熟知地理,本应信心十足。然而事实是,就算想到了这个主意,石勒也迟迟无法决断。只因邺城距离并州太近了。当初击溃义军,斩杀汲桑的骑兵,就是短短数日抵达邺城。若是几天内攻不下城池,恐怕要遭受两面夹击。
打还是不打?
正自思索,帐外突然起了嘈杂声。
现在已经入夜了,军营之中,哪能喧哗!石勒立刻起身,大步出帐:“怎么回事?!”
“启禀大将军,是民夫营骚乱……”守帐的亲兵赶忙上前道,“已经有兵士前往,应当并无大碍。”
石勒军中的民夫不少,多是破城之后纳降的百姓,还有部分流民。就是靠他们搬运粮草兵械,才能支持大军横扫豫州。
不过石勒老于阵仗,深知这些民夫胆怯怕事,风吹草动都会生变。故而每次扎营,都要把民夫营和兵营分开,避免相互影响,出现营啸。这种规模的骚动,确实不足为虑,很快就能平息。
然而看着远方燃起篝火的营盘,石勒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对啊,强攻邺城,恐怕难取。但是用奇袭呢?况且就算抢不到粮草,能够攻破邺城,也能让附近州郡大乱。随后趁势北上,进入冀州,同样是一条出路。如若计划不顺,退上几十里,就是兖州老营。进可攻,退可守,不比坐守死地要强?
至于其中凶险……想要在大旱中活命,这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唇边,露出了森森冷笑,石勒转身,挑帘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