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坊间已有人猜题了, 真是奇哉!”人未到, 声先至, 一个清亮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屋中两人同时抬头, 有一人已经笑出声来:“符辰怎地来了?可是逃了公务?”
“哪有此事!不过是来院中寻人,顺便拜访郭兄……”祖台之已经大步迈入门厅, 见郭璞身边还有一人, 不由一怔, 连忙行礼道:“不知干兄也在, 失敬失敬。”
坐在郭璞身侧的, 正是去岁才入求贤院的干宝。此人祖父干统乃是吴奋武将军、都亭侯, 父亲却只做了个丹阳丞, 不算是什么世家名门。不过他年少勤学,博览群书,文名在外,想来任个别驾之类的职位, 还是可以的。
当然, 这是太平年月的打算。如今四处乱象, 哪还有一步步升任的余暇?干宝自忖家乡大乱,难求安稳。又听闻并州书馆种种传闻, 思量良久, 终是来到了晋阳,当了一个院士。
求贤院可不同于求知院,乃是正儿八经的选官之所, 而且来往皆鸿儒,藏书之丰,不逊于洛阳太学。按照道理,干宝应当欢天喜地的扎进书堆,或是与同僚探讨经典,直到有朝一日进身为官。
谁料没过多长时间,他便与郭璞这个求知院的“隐士”成了好友。更是通过郭璞,与葛洪建立了深厚友情。至于祖台之这个偶尔得见的司工参军,也算是点头之交。
“祖参军见外了。”干宝温声道,“不知刚刚所言猜题,乃是何事?”
这一句,便把气氛转了过来。祖台之也不是拘泥之人,笑着在两人身旁落座:“可不就是制科吗?竟然有人汇总了前几次的考题,做了个册子,说是能推断今科考题。一份也要买上千钱呢。”
这话一出,郭璞和干宝都笑了。制科兴起才两年,一共考了三四次罢了,能总结出什么?而且那题目,在他们这种无书不读,过目不忘的天才看来,简直犹如儿戏。这么简单的考试还要猜题,实在是可笑。
郭璞摇头:“怕是有人要上当。”
“也说不定。”祖台之一哂,“至少明算一科,还是能看出点端倪的。《九章算术》谁没读过?旁的才是关键。”
《九章算术》的注释版自刊行以后,已经成了算科必学之书。刚开制科的时候,还能靠基本功分个高下。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九章算术》不滚瓜烂熟,谁敢来考啊?想区分高下的,只能靠别的题目了。
“读几本书,就能应试,才是制科之弊。”一旁干宝叹道。像他这种对数算根本没什么兴趣的,也读过《九章》、《周髀算经》等书。热衷的经史,更是读了不知多少。对于这种圈定考试范畴的制科,简直不屑一顾。
“不过是选吏,何必计较。”郭璞倒是看得明白。真正博学的,不还在求贤、求知两院吗?制科并非现在选材的唯一方法,只是补益罢了。
“也未必都是为吏。今岁世家多有疏宗参试,说不定以后会是何模样。”再怎么说,祖台之也是司工参军,乃刺史府六司要员。对于州内发展,了解的更为深刻。
只是再怎么强调,这事跟面前两个学霸也不会有啥关系。郭璞莞尔:“不提俗务。我刚收到了稚川来书,十分有趣。符辰你快看看!”
被岔开了话题,祖台之也不介怀,接过了郭璞递来的书信看了起来。葛洪如今还在邺城,也称得上一方大吏,但是并未放下曾经的爱好。造化观的研究,他一直有所关注,最近市面上出现的新型染料,就是造化观的研究成功之一。
不过这次,他来信说的可不是这些,而是一些关于炼丹的新发现。除了药物配比外,还详述了一种从矿物中提炼硫精的办法。葛洪文字精妙,非常人能及,细细写来,简直看的人目眩神迷。
祖台之不由赞道:“葛兄丹术大进啊!这硫精真的能从青矾中来吗?”
这可就问道于盲了,郭璞和干宝虽然都喜阴阳五行之说,精通易理,但是炼丹非两人所长。
“兴许能到造化观看看?”郭璞捻须道,“不过此乃末节。稚川在信中言,或可如《尔雅》般,做出个药典。”
郭璞注释《尔雅》的时间不短了,虽然冷僻,但是见过他书稿的人,都赞叹有加。特别是他绘图阐明名物的方法,更是让所述之物一目了然。
祖台之一怔:“这药典,有何用处?”
“许多药草形状相近,但药理大异。若是用错,岂不害人性命。稚川见我绘图之法甚妙,才想到的注药一事。”郭璞解释道。
祖台之这才听明白了,连连颔首:“葛兄此举,亦能造福百代啊!”
并州的制科中,是有医科的。医学早就成了深入人心的学问。更何况谁没个父母妻眷?学点医术,也是大有裨益的事情。葛洪热衷炼丹,亲近药理,祖台之自然知晓,只是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打算。世间药草万千,一一注释可不简单。
“若真是着药典,也未必尽由稚川一人为之。”干宝插口道,“不如多找些编修,同着史一般协力而为,速度也会快上几分。”
“这便要立项了啊。”这事上,郭璞可是行家,“不过此事让医院那群人知晓,定要鼎力支持。成书之后,说不好还能刊行天下呢。”
并州如今的凋版印刷术,已经颇为成熟。但是能够印刷的书,数量依旧有限。实在是此事费时费力,一般人的财力远远无法支撑。而想要得到刺史府的支持,就必须投梁郡公所好。医科可是郡公一力推行。这样的选材,若是真能成功,未尝不是个值得流芳后世的巨着。
听到这话,干宝目中也有了些艳羡。不论是求知院还是求贤院,谁不希望自己所着的书,能够广为流传呢?传抄是好,但是终归比不上刻印。只是他来到并州这么长时间,还没确定
想要钻研的东西,实在比不上葛洪或者眼前的郭璞了。
祖台之不是个做学问的料,更不在乎葛洪是不是又得了个可以传世的机会。听到这话,倒是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对了,听闻又从洛阳送来批藏书,郭兄可寻到新书了吗?”
洛阳太学、国子学被焚,损失的珍本数以万计。故而在收复洛阳之后,梁峰先下令整理洛阳的残书,运往并州。这些书,可是不少人的心头宝。求贤、求知两院,说不得也要争抢一番。
郭璞仗着自己有立项,还是刺史府看重的项目,每次都能先于旁人挑上一挑。而他选取的大多是杂书,旁人也未必有兴趣。但是别人没兴趣,祖台之可是兴致勃勃,这不趁着外出办公,就找上门来了。
郭璞哈哈一笑:“有是有,还有几本志怪呢。不过贤弟这次来晚了,要等令升读完再说。”
祖台之讶道:“干兄也喜志怪?”
他还以为喜欢这种东西的人,多是求知院里的呢。没想到干宝这个求贤院的,也喜欢此类杂书。
干宝倒是并不避讳:“志怪奇趣,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我还曾记过几则。”
“啊!可否赐小弟一阅?”祖台之立刻来了精神。他可知道干宝的文辞远胜自己,也不知所书的志怪会是何等模样。
没想到两人竟然在这事上志趣相投,干宝也不吝啬,一口应下。祖台之毕竟还有公务在身,开开心心又聊了两句,又饶了新书,才满意而去。
“今科的士族子弟,怕是不下三十人了。”祖台之当成趣闻说的东西,在范隆这个司祭参军嘴里,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就连晋阳郭氏,也有几人应试。虽然都是疏宗,也不容小视。”
制科原本的用意,就是用来平衡寒门和高门的势力,打开寒门入仕的通道。而现在,高门竟然也拉下身段,参加制科。这影响可就大了。试问没有良师,缺少书籍的庶族,怎能比得过家大业大,根基深厚的世家呢?说不定几轮考下来,还是要让高门拿到入选资格。
这样下来,又跟当初的九品制有何区别呢?
然而梁峰面上没有什么惊讶神色:“有人肯折节,反倒是好事。若是铁板一块,才让人头痛。”
以高门灵活无比的处世态度,这简直是可以预期的问题。不过梁峰也不害怕。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彻底压制高门世家,让寒门上位。而是拆分现有的利益集团,让他们为己所用。
在教育资本极端分化的时代,必然是高门之中人才更多。只要能通过制科,展现应有的才能,并且把他们纳入自己的新体系中,又何必在乎出身呢?
事实上,反叛的高门越多,世家的凝聚力也就越弱。那些“自甘堕落”的世家,必然也要被自持身份的另一波人排斥。而这,才是他扩大科举范畴,真正把它作为选官标准的基础。
只听一言,范隆就明白了主公所需,心底微微一叹。如此一来,寒门想要出头,可就更难了。
不过就算有心理趋向,他也知事情要分轻重,颔首道:“下官明白。不过如此一来,怕是参考之人会年年递增。弘文院中,未必能坐下了。”
这也是个大问题。现在参加制科的,仅明经一科,就有不下五百人。就算三科分开日期考试,对于考场和监考官的压力也颇为严峻。难不成以后每逢开考,就要准备上千人的考场吗?
梁峰摇了摇头:“等到各州安定后,先进行乡试好了。每州选定一郡,春日开科。能通过乡试的,再来晋阳参加秋闱。”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乡试,情弊恐怕就多了。”范隆是当过郡学祭酒的,考试作弊这种现象,真是屡见不鲜。若是把监考的权利下放到地方,会不会又被世家掌控?
“那就再想防范之法。”梁峰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到后世高考还有替考的呢,别说这个万恶的阶级社会,“还有郡学,也可纳入乡试范畴。等局面安定,当重兴郡学!”
见微知着,范隆立刻听出梁峰话中的意思。这是要让郡学成为寒士也可入学的学府?若是如此,还真有可能把乡试的权利下放。而这一点,也代表了主公对于教谕的重视。长此以往,何愁贤良不出?
不过这些,都只是远景。虽然心情激动,范隆也未在上面纠缠,又转回了制科的话题。事关重大,细节更是不容放过。硬是一条一条说了半天,他才领命退了下去。
再过两日就要开科了,也不知这次能选出多少有用之人。司州可还有不少位置空着呢。梁峰揉了揉额角,长身而起,向后宅走去。
办了一天公,还是先吃个饭,歇歇再说吧。
然而想是这么想,当他迈步进屋时,一大一小,相对而坐的两人,同时望来。
“阿父!”
“主公!”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上章写的是卫协啊。
卫协,西晋画家。师于曹弗兴,与张墨并称“画圣”。作道释人物,冠绝当代。其白描细如蛛网,而有笔力,其画人物,不敢点晴。顾恺之自以为不及,其《七佛》及《夏殷大列女》,皆协手传而有情势。《北风诗图》,巧密于情思,世所并贵。谢赫品其画:“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
还有干宝,三个字,《搜神记》。不过他的正职是修史。着《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
这章出现的几人,祖台之留有志怪两卷,干宝写了《搜神记》,郭璞和葛洪就不用说了。可不就志趣相投了咩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