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未回来吗?”听闻仆役回禀, 梁荣面上露出了凝重神色。
自从梁峰迁郡公后, 梁荣就离开了崇文馆, 回到刺史府进学。倒不是崇文馆不好,作为并州数一数二的学府, 又广招官宦子弟入读,崇文馆远比郡学有名, 师资也极为强大。但是经过几年发展, 此馆的规模扩张数倍有余, 学子就不下五百。加上教授、杂役, 更是惊人。人多地方大, 隐患也会变多。作为梁公唯一的继承人, 谁敢拿梁荣的安危冒险?
因此, 梁荣又回到了当初家学授课的模式。好在身边还有段钦、张宾、崔稷等并州重臣的子嗣作陪,倒也不觉寂寞。
就算换了家学,他也毫不松懈。如今并州的休沐,已经从五日, 改成了十日。也就是每月上、中、下三旬, 各休息一日。就算是梁荣这样勤奋的孩子, 连上九天学也是颇为吃力的。这一日休沐,他向来珍惜, 会尽可能待在父亲身边。
谁料今日好不容易轮到休沐, 梁荣却发现找不到父亲的身影。
仔细打听后,得来的消息更是让梁荣说不出话来。奕将军搬入新府,父亲前去赴宴, 竟然留宿在他府上。
新建的奕府是离刺史府颇远,奕延更是父亲最重要的心腹爱将,不论是赴宴还是抵足而眠,都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不足为奇。可是梁荣心底却起了波澜。
父亲是不是跟奕将军走得太近了?
虽然年幼,但是梁荣向来敏感聪慧。事有反常,他怎可能一无所知?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梁荣有些束手无策。他是学过史的,《太史公书》五体会通,意蕴深邃,乃是必读之书。其中佞幸列传,不正是讲此事之弊吗?
若是旁人如此,梁荣才不会放在心上。但是父亲是他最敬最爱之人,关心则乱,难免生出忧虑。不过饶是担心,他也没有露在面上。这事从没人跟他提过,若是猜错了,岂不污了父亲的声名?
更何况,奕将军不像是谄媚事主之人啊!梁荣可是见过奕延打仗的,就连弓马兵法,都由其亲手教诲。在他心底,这是个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名将,怎会如此行事?难不成,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翻来覆去的琢磨,也赶不上今日的冲击。只是迁居,父亲曾对任何臣僚施恩如斯吗?
早起的请安错过了,中午的陪饭也错过了,就这么一路等到了夕阳西下。当梁峰终于回府时,梁荣心底的惶恐已是压都压不住。咬了咬牙,他起身向主院走去。
开开心心在外面浪了一天,回府就让张宾堵了个正着。梁峰也是无奈的很,只得乖乖听这个工作狂给他汇报工作。
幽州是下一阶段的重点所在,这也是局势所迫。匈奴迁都长安,根基不稳,估计要花费不少时间重整内政,平定雍、秦两州局面。更何况还有个伪帝行台给他们添乱,一时半会儿是无力东进的。而石勒虽然勇勐,毕竟只是一股流兵,豫州、兖州还有不少朝廷兵马,坐守扬州的司马睿也不会任其发展。如今并州现在最大,也最危险的敌人,就成了幽州的段氏鲜卑了。
那可是跟自己结了仇的数万鲜卑铁骑。一旦段务勿尘收拾局面,发兵冀州,就算是他也要花不少心思防备。如今之计,唯有以攻代守。
谍战在平阳发挥的作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用间挑拨幽州和平州的关系,也是最简单高效的法子。更何况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平州的潜力吗?那可是后世的辽东半岛。海港的地理条件就不说了,气候更是适合农业发展。而越过平州,就是肥沃的东北平原,大片黑土地跟金矿也没啥差别了。就算这些地盘如今都被游牧民族占据,梁峰少不得也要惦念一二。
有了远期目标,布局也就成了重中之重。这个计划,少不得要打一打慕容鲜卑的注意。慕容氏和拓跋氏一样,也是在历史上建过国的。算是个隐藏的强敌。不过该用还是要用,若是能提前破坏它崛起的轨迹,更能给后世子孙减轻压力。
以胡克胡,方是制衡之道。
此等大事,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的?张宾只说了些思路想法,便花了大半个时辰。眼瞅着都到饭点了,才勉强告一段落。
梁峰长舒一口气,道:“幽平之事,关乎大局,孟孙费心了。天色已晚,不如留下来用个饭?”
谁料张宾摇了摇头:“司内还有不少事务,下官要早些回去。不过有一言,不得不提。主公才是之并州根本,其他宅邸哪有刺史府防备森严?还请主公慎之又慎,切莫涉嫌。”
这分明是喷他留宿奕府的“劣迹”啊。还没当上皇帝,就要享受这种级别的圈养待遇了吗?梁峰也是哭笑不得。他跟奕延之事,现在核心的几位幕僚都心知肚明,但是难得没有唠叨什么。梁峰也私下打探过,知道是奕延的态度换来了众人的默认。
不过认是认了,不代表真心赞同。只要略略出格一点,换来的就是恳切谏言。在这上面,强辩是没用的,梁峰立刻认错点头:“孟孙所言甚是,是我疏忽了。”
见主公接受了谏言,张宾也不好多说什么,恭敬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接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疲劳轰炸,梁峰可端不住架子了,懒洋洋斜倚在凭几上,命人备饭。谁料饭还没摆上,下面侍女先递上消息,说荣公子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今天早上他就没起来床,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回来晚了。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小家伙恐怕是担心了,才会急忙忙赶来。偏巧自己在议事,只能干等。梁峰赶忙命人带他进来。见到那张凝重的小脸,他不由笑道:“荣儿可是等得久了?和为父一起用饭可好?”
 
;若是以往,梁荣早就高高兴兴应下了。可是今天,他却抿紧嘴唇,端坐在了梁峰面前,似是挣扎了许久,才道:“孩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难得梁荣露出如此模样,梁峰好奇的坐直了身体:“何事?”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此言当否?”梁荣小声道。
啥?梁峰不由眨了眨眼睛。这话是句谚语,意思是好好种田,不如遇到丰年。好好当官,不如遇到赏识自己的君王。道理是不差,但是这句话最熟悉的出处,可是在《佞幸列传》中。这小家伙问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谚语啊!
他发现自己跟奕延的事情了?梁峰立刻头痛起来,没想到小家伙也看出端倪了,还用这么婉转的方式向自己谏言。这得花了多少心思啊?
尴尬的咳了一声,梁峰道:“时运难测,非人可控。确是此理。”
梁荣的拳头立刻捏紧了。父亲这意思,是认下了?那,那奕将军真的是佞幸了?
“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还望大人三思……”梁荣俯身拜下。
居然用上了班固评董贤之语,梁峰一阵无语。小家伙书果真没白读,碰上老爹搞男朋友的大事,也没个惊骇莫名抱着大腿痛哭流涕,先认认真真劝谏上了。该说是之前数代皇帝搞基的太多,让人没啥看异类的歧视心理吗?
轻叹一声,梁峰思索片刻,反问道:“荣儿可知弥子故事?”
“可是余桃那位弥子?”梁荣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个,小心答道。
这弥子,自然指的弥子瑕,也是鼎鼎大名的“分桃”之人。爱浓时,让君王吃咬了半拉的桃子,也能得到夸赞。爱弥时,则是不敬大过。《韩非子·说难》一篇,正是言上位者态度的典型事例。
“正是。”梁峰一笑,“那荣儿以为,灵公是贤是昏?”
这话,问的梁荣一愣。《论语·宪问篇》中,子曰卫灵公无道。但是当康子追问,为何灵公无道,还没有败亡时。孔子又言其国中有贤,能把国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故而卫国不亡。一个昏庸的君王,怎么可能用这么多贤士?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同样,《左传》中亦有记载。卫灵公在位时,国虽小,势大的晋国却不敢轻犯。这是一个昏君能做到的吗?
但是反过来,卫灵公好色也是不争的事实。别说弥子瑕了,南子参政也是甩不掉的劣迹。内德如此不修,算是明君吗?
见梁荣没法作答,梁峰也不多解释,继续道:“若论功绩,汉武与哀帝,何比?”
这可太简单了。梁荣立刻道:“自是汉武远胜!”
汉武帝虽然穷兵黩武,且晚年昏聩。但是创下的基业,绝不是汉哀帝这个亡国的败家子能比的。稍微有点常识,都能分辨。
“两者德行,孰优孰劣?”梁峰又问。
“这……”梁荣又卡壳了。
哀帝独宠董贤,武帝却是见一个爱一个,最终闹到巫蛊之乱。哪个德行更好,也是难说。
这次,梁峰自己揭开了答桉:“君之贤明,非托内帏,而在朝堂。”
谁管帝王的私生活有多混乱,能够完成自己君王的职责,好好治理国家,才是评断的唯一标准。因此佞幸列传说的是昏君吗?其实不然。它只是阐明了身为佞幸,最终遭遇的结果。好色的卫灵公是个治国能手,对于卫国和其臣民,就足够了。
梁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想说的,分明不是这个啊!
梁峰却笑了:“为父知道荣儿所忧。然则没有董贤,亦有褒姒。国之兴衰,乃是君王之责,又岂能怪在旁人身上?看事不能只看皮毛,亦不应偏颇。”
“那……那奕将军……”梁荣犹豫了片刻,“是弥子吗?”
“不是。是卫青。”梁峰答的干脆。
这可跟梁荣想的全然不同。但是这说法,他又无法反驳。奕延立下的战功,似乎不比一力平定匈奴的卫大将军差。谁能像他那样,以两千精骑,溃一州之兵呢?
“为父能够为你做出的,并不很多。但是你是我悉心教出的,我身后的一切,也都该由你继承。这十数年,为何国朝大乱?不外乎外戚、郡王争权。我可不想给你留同样的局面。”梁峰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
这话极为简单,梁荣心头却是巨震!父亲不愿续娶,是为了自己吗?害怕新妇和其他子嗣分去他应得的东西,避免又一个乱世发生?这是何等震撼的答桉。父亲真的如此珍视自己吗?
“阿父……”也不叫大人,梁荣膝行两步,靠在了梁峰身侧。小小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梁峰拍了拍他的嵴背:“你还小,不必顾虑太多,一切都有为父在。不过越是年长,你肩上的担子也会越重,只是读书,并不足以应对一切。马上就要秋收了,你就代我去上党走一趟吧。看看郡国之中的诸般事宜,也接触一下俗务。唯有如此,才能知晓身居高位时,会面对的一切。多听,多看,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回来问我,问你那些先生,总能分辨。”
梁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今日他听到的,可跟先生们讲的不尽相同。若是真如阿父所言,自己担心的,似乎也不算什么?
梁峰笑了:“现在能陪为父吃饭了吗?”
“嗯!”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努力偏题窝容易么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