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下衙,张宾便被段钦请到了司户职房中。六司在刺史府各有职房,其中以司户、司兵两者规模最大。同为使君心腹,段钦温和,张宾圆滑,两人的关系称得上和睦,偶尔还会邀请对方到家中做客。不过像这样屏退左右,关起门来说话,实数罕见。
坐定之后,张宾率先开口:“段兄今日心神不属,可是有事忧心?”
今天在劝主公联姻一事上,段钦的表现实在古怪,张宾怎会视而不见?
见下人都退了出去,段钦犹豫片刻,终是道:“不瞒孟孙,是有些事情,极为难办。若是我没料错,奕将军他,可能慕恋主公……不,两人的关系,怕是已非思慕那么简单了。”
被突如其来秘闻吓了一跳,张宾皱起了眉头:“主公和奕将军……怎么可能?”
张宾自谓识人神准,认识主公以来,从未在他身上发现半点脂粉味道。莫说南风,就连女色都毫无沾染。奕延倒是极为仰慕主公,但是府中这么多僚属,哪个不视主公为明主圣君,更别说外面那些信奉佛子的黎庶了。就算他有什么非分之想,难道主公会应吗?
况且,奕延还是个容貌不堪的羯胡。这话说出来,张宾怎能轻信?
段钦见张宾不信,轻叹一声:“孟孙可记得,当日奕将军自幽州归来,主公非但亲至上党,还出壶口关相迎。自那日起,奕将军就住在了刺史府中。之前我只是猜疑,但昨日约他过府相谈,提及主公娶妻之事。他那神态,一看即明!今日主公又拒了婚事,还有不娶的念头。怎能不让人多虑?”
当日幽州之役,张宾坐镇乐平,并未亲见出迎那幕。不过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旁人看来,更多只是梁峰看重心腹爱将。段钦不一样,他是亲见了当时情景的。见他这副郑重模样,张宾脑中飞快转了起来。有些事,不提也就罢了,一旦有人提及,处处都透着可疑。不说别的,之前元日家宴,主公的神态就有些不对。若是两人真有首尾,那……
张宾面上变幻,段钦知道他信了八分,忙道:“若真如此,主公一日不娶,便有一日隐患。奕延身份毕竟不同旁人,哪是能陷入情爱纠葛的人选?主公这次,着实煳涂啊!”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奕延不是旁人,是亲手带出梁府三军,以两千破四万,万军之中取主帅首级的顶级战将。一旦两人关系破裂,他引兵造反,谁能挡住?而主公体弱多病,万一早亡,又有哪个能保证梁荣安安全全继承这偌大家业?在乱世中,手中有兵,才是一切的根本。而现在,两人的关系,竟然开始阻碍主公的婚事。身为谋臣,段钦怎能不急!
然而张宾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若是主公真与奕将军有私,现在强求他娶妻,反倒不妥。”
“你……”段钦气得一锤腿,“难不成就如此放任吗?”
“主公心中是有成算的。”张宾不紧不慢答道,“不论是为了安抚奕将军,还是真不愿娶,至少他今日所定计策不差,远胜勉强结亲。而奕将军对主公的忠心,怕是思若你最清楚不过。与其冒然行事,不如静观其变。更何况,兵事上,想要防备也不算难。”
段钦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张和?”
“非止张和。”张宾道,“还有孙焦,乃至刘恭。梁府三军,如今已经各有统帅。其中张和为人最为精明,若是奕延起了贰心,他绝不会冒然跟随。孙焦、刘恭亦是如此,更别说他们手上不是梁府邑户,就是上党屯兵,必然心向主公。加之令狐叔侄,还有李骏、田堙等人,只论兵事,风险并不很大。”
张宾主掌司兵,对于并州兵事了如指掌,这话说得倒也不错。然而段钦没有放松,追问道:“那虎狼骑呢?王隆也是羯人,虎狼骑中又以胡人居多。若是奕延登高一呼,后果不堪设想!”
虎狼骑的战力惊人,在三军之中也数一数二。也是所有部曲中,胡人最多的一支。而这支人马,全权掌握在奕延手中。
“别忘了那些胡人,最是崇佛。”张宾断然道,“并州如今佛法兴盛,虎狼骑中哪个对主公不是视若神明?奕延真要造|反,恐也不易聚拢人心。而且建马场之后,虎狼骑增添的新兵,将以邑户为主,胡人所占还不到三成。主公在用兵一事上,从不含煳。”
如何化胡为己用,一直是梁峰关注的要点。之前匈奴吸纳了大量北地胡人,并州收容的流民则以汉人为主。因此并州的胡汉比例,已经从原本的五五之分,调整到了三七。移风易俗,人口杂居等一系列措施,更是从未放松。若说军中这些将官,会跟着奕延反叛,可能性着实不大。
这样的防备,奕延发觉了没有?段钦突然察觉了一件事,军中经手的一切,奕延都有参与,事实上,正是他促成了这样的发展。一步步任自己的兵权被剥去,甚至主动教导那些梁府所出兵将,让他们视主公如神明。
没有人比段钦更清楚奕延的忠诚,然而为将可以如此,为佞幸呢?这岂不是太冒险了?
“思若可是发觉了?”张宾微微一笑,“此事奕将军,也早有准备啊。”
没有任何人,能牺牲自己的利益到这一步。但换成了不怎么理性的私情,就说得过去了。这是主公刻意而为?还是两人互信互重,达成的默契?原因其实并不重要,归根芥蒂只有一样,主公能否驾驭奕延?这个问题,不问自明。
“那主公身后呢?”段钦犹豫道。
佞幸,除非死在帝君之前,否则无一例外,全部身败名裂。越是手持权柄,越是如此。主公比奕延年长,身体也不算康健。又谁能保证奕延会死在他前面?万一主公身死,他会引颈受戮吗?
如若不肯,政|权又要如何安稳移交到荣公子手中?
“这个,怕是要先问问奕将军本人了……”张宾手扶凭几,若有所思的答道。
身为信陵主官,他可比段钦更在意此事。大业不容有失,若有隐患,必须尽早消弭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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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练兵,乃是去岁就做好的筹划,怎么突然变更?”这日刚刚起床,还未前往大营,奕延就被张宾堵在了刺史府里。听到是练兵事宜,他皱了皱眉。
初春是农忙时节,屯兵们必须暂时解甲,回去耕田。但是虎狼骑增加的都是正兵,根本不用参与农事。训练了数月,也该放出去剿匪历练了。这是去岁就定好的计划,也经过了主公批复,现在张宾再来说这事,难免让人意外。
张宾道:“去岁定计时,天子还未曾迁都。如今情况有变,自当重新安排。”
随即,他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所谓的变更,无非是缩小剿匪规模,做到能随时撤兵,回援上党。
“匈奴会在春日出兵?”奕延反应极快,立刻问道。
“怕是有此打算。”张宾答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上党是并州的主力粮仓之一,水利设施最为完备。一旦春耕受损,今年的收成就要剧减。与此同时,洛阳附近多出了几万嗷嗷待哺的饥民,粮食若有缺口,可是要闹出大乱的。
“此次作战,可对并州有益?”奕延没在春日作战的问题上纠结,直指关键。若真事态严重,张宾不会在这里拦下他,而应该禀明主公,召开军事会议。
“奕将军所料不差。”张宾颔首,“刘渊老贼活不了太久了,伪汉朝中恐会生变。”
张宾答得粗率,奕延却没有仔细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次练兵剿匪,不会越过太原国边境。”
张宾执掌信陵,只对主公一人负责,信息也经常在保密状态。奕延清楚这点,不会刨根问底。
见他答得如此干脆,张宾笑道:“如此便好。听闻奕将军马上就要搬出刺史府。别府而居后,怕也要娶妻生子,好事将近了。”
搬家的事,是两日前定下来的。得知段钦察觉两人关系之后,梁峰立刻为奕延选定了府邸,而且距离刺史府颇远。再等几日修整完毕,就能入住。不过为了方便“公务”,刺史府里还是为奕延留了职房院落。万一办公太晚,住下来也不足为奇。
眼看就要乔迁,作为同僚,关心一下家事也不出奇。然而奕延眯起了双眼,之前段钦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在尘埃落定,张宾又提起此事,用意其实并不难猜。
毫不迟疑,他道:“杀戮太重,耽搁子嗣。我并无娶亲之意。”
这是奕延第一次对旁人提起自己的私人打算,张宾故作惊讶的挑了挑眉:“哪个将军杀戮不重?奕将军你年纪尚轻,还不觉得。等到年岁渐长,封侯拜相,岂能无子嗣继承家业?”
“张参军多虑了,不论是娶妻还是生子,我都无心为之。”奕延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蒙主公厚爱,怎敢相负?”
话说的斩钉截铁,张宾却收敛了面上笑容:“若是如此,将军晚年当如何是好?”
这是说没有子嗣,晚年生活艰难吗?当然不是!明明白白指向的,是他今后如何立身的问题。没有子嗣,不结党,不荐贤良,甚至同令狐盛这些武将都关系平平,以后朝中,谁能保他?
“我乃主公手中之刃,是用是藏,自有主公定夺。”奕延面上平静如水,声音里,却有了几分决断。
他就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若是有朝一日,主公想要收回兵权,奕延也不会有半点反抗。他的一切都是主公给的,从身家到性命。交还主公,又有何妨?
这答桉,有些出乎张宾的预料了。沉吟片刻,他才道:“君子不立危墙,奕将军如此断言,不悔吗?”
奕延反问道:“张参军掌信陵,不悔吗?”
这话,着实辛辣。掌控信陵这样的暗密要位,只可能有两种结果。或是被主公信重,功成名就;或因所知阴私太多,成事之日被新君灭口。他张宾,难道就不怕身处险境,死无葬身之地吗?
张宾坦然道:“辅佐明主,平定天下,乃某毕生所愿。”
为了这个理想,怎样的危险和艰难,都无法阻止张宾。所以,他不会后悔。
“我已求到了毕生所愿。又何悔之有?”奕延澹澹答道。
区区情爱,就能满足一人所求吗?张宾不这么觉得。但是奕延的所作所为,着实挑不出错来。甚至可以说,只要他此心不改,会比任何联姻,都要更为可靠。哪家姻亲,能够像奕延这般勇勐善战,又毫无私心?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所有荣辱都由主公一言以决。只要有奕延在,就能压制其他武将,让旁人无法近前一步。而主公对于手下军队的掌控力,也会达到顶峰,毫无被分权的可能。
这才是江山稳固的根基所在!至于身后事,就要看主公遗诏了。若是奕延不改此行,杀起来应当也不会太难。
轻叹一声,张宾说出了一句话:“青仁,喜士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于天下未有称也。”
这是《太史公书》中,对于西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评价。严格说来,毁誉参半。
听到这话,奕延却笑了:“当效大司马,葬于帝陵前。”
这一笑,竟然有了几分钦慕。卫青又何尝不是汉武帝巩固江山基业的不世名将?不养士,不结党,亦能善始善终。君臣相知相合,莫过如此。
张宾闭上了嘴,拱手作答。奕延回了一礼,转身而去。
几日后,天子派来的使臣,到了晋阳。明面上是封赏梁峰派兵护驾之功,实则带来了指婚的圣旨。而且指的还非旁人,正是司马覃的亲姐。就算不是长公主,也是难得的身份高贵了。
可惜,志得意满前来的使臣,并未听到希望中的答桉。只在晋阳待了两日,他就匆匆启程,赶回了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