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又到了草长莺飞,行乐踏春的时节。与正打的不可开交的长安洛阳一线相比,上党呈现出一种难得的闲逸姿态,连续几年未曾中断的上巳游宴,也循例召开。
度过了一个危险无比的冬天,又因春垦劳作了一月有余,这个上巳对于潞城百姓而言,也显得重要起来。天还未亮,就有大批百姓离开城郭,向着浊漳河畔而行。世家豪族则驱车步障,在水波荡漾,绿茵丰茂的岸边圈起营地,铺上地衣,只待贵人前来祓禊游春。
此等佳节,太守府怎会错过?
依旧选择了风景秀美的上游河段,太守府的仆从们早早便搭建营帐。今年的游宴,规模比往日还要大上几倍,自然要好好安排。
离开了官道,马车车轮吱吱呀呀碾在黄土之上。河水特有的泥土腥味,混杂着欢声笑语,飘进了车厢。端坐在软榻之上,梁荣用小手按住了膝头,似乎也在按下心头难耐的奇痒,努力摆出一副小大人似的规矩姿态。
见小家伙的耳朵都快随着外面的声音转动了,梁峰斜倚在隐囊上,笑道:“想看就去看看,难得出来郊游,不必拘束。”
这话让梁荣心中的纠结愈甚,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上巳祓禊的踏春宴席呢,还是跟在父亲身侧。今日太守府大小官员都要参加宴席,更有各家士族和郡学里的学子,实在是个重大的交际场合。若是不小心出了丑,可如何是好?
像是知道小家伙心底的想法,梁峰一哂,命青梅挑起了车窗的锦帘。本就心痒难耐,梁荣哪还忍得住,膝行两步爬到了窗边,向外看去。这里已经远离人群聚集的河段,但是沿岸还是有不少彩帐车马,还有清脆的笑声随着熏风传来。
人果真很多!远处的浊漳河更是延绵不绝,像是铺在大地上的光洁华毯。还有不少水鸟,在河中翩跹飞舞,鸣声不断。难得见到如此景象,梁荣正看的兴致勃勃,缓缓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有奴仆高声禀报:“府君,前面有辆牛车坏了。几人拦道求助。”
梁峰还未开口,围在马车旁的十余骑护卫先动了起来。马匹在车旁结下阵势,还有不少人抽出了腰刀。一个低沉声音在窗边响起:“主公,切勿下车。待属下命人前去看看。”
就算升任了郡都尉,出行之时,奕延依旧随侍在梁峰身侧,担任亲卫队长,一手负责安全工作。半道上突然碰到这样的状况,他想到的可不是救人,而是会不会出现埋伏。
梁荣听到这话,小脸都快吓白了,赶紧向父亲这边挪了好几寸,似乎想帮他挡上一挡。梁峰倒是颇有些啼笑皆非。这可不是什么偏僻道路,就算有刺客,也不会笨到在这里设下埋伏。不过奕延都已经下令了,他也不会反对。安抚的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他倚在窗边,向外看去。
只见前方五百多米的地方,一辆牛车歪歪斜斜拦在路中,可能是轮子出了什么问题,压得拉车的青牛哞哞直叫。车旁,还有几个面色焦急的仆妇,似是被这边的阵仗吓到了,畏畏缩缩向着兵士们说着什么,还时不时向这边看来。
梁峰出行,自然是乘坐太守车驾,样式上一眼就能瞧出。是巴望着自己去求吗?
不大会儿功夫,探查的人就回来了。奕延仔细盘问过后,才对梁峰道:“是车轴坏了,一时修不好。车上乃是薛家女眷。”
薛家跟梁府也有经济往来,又确定没有埋伏,奕延才会放心禀报。
薛家?梁峰眉峰一挑:“车上是女郎还是妇人?”
“是女郎。”
“吩咐下去,挪开道路,派人通知薛府。我们直接过去。”梁峰澹澹吩咐道。
这正和奕延的心意,没有任何迟疑,他快速吩咐下去。牛车虽重,但是在这些军汉手里根本不算什么。很快道路就被清理了出来,太守府的车队既未停留,也未见礼,就这么大大方方开了过去。
看着远去的车队,一直守在路边的婢女张了张嘴,垂头丧气的钻入了牛车之中:“女郎,府君走了。”
车里,一个容貌清秀,梳着时兴撷子髻的女郎气咻咻抓住了手里丝帕:“那还等什么?快快修好车,跟上去!”
谁能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计划中,她们本该拦住梁太守,让对方带自己前往会场。今日上巳,不知有多少
显贵会参加祓禊游宴。带一未出嫁女郎在人前晃上一晃,还怕传不出风声?有了“救美”之情,其他也就好说了。
但是千算万算,薛五娘未曾料到,那位府君会走得如此干脆!看到道上坏了的牛车,不是前来探询,而是结阵拔刀,让人靠都不敢靠近。得知是她来自薛家,也没有任何伸出援手的意思,反而让人去找她的家人。这哪是相助?分明是避之不及啊!
可是这样冷澹的举动,放在任何人嘴里,也没法挑出错来。碰上未婚女郎的车驾,避开也是情理之中。谁也不会觉得梁太守太过无情,只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守礼之人。好好的计划,根本连施展的余地都没,就被破了个干净!
这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梁太守本就是这样的君子?!气恼之后,薛五娘也渐渐回过了味儿。是了,人家可是有佛子之称,又罕少传出艳闻。太守府里也没个姬妾,怕是真不擅长与女子接触。这样也好,反正游宴摆在那儿,一时半会也不会结束,总有机会!
想到这里,薛五娘连忙敛了敛衣袖,道:“算了,别追了。咱们先回营帐,再想法子。”
顿了一顿,她又压低音量,向自家的贴身婢女问道:“巧倩,你看到府君的容貌了吗?”
巧倩脸上一红:“车帘没落下,奴隐约瞧见了府君。容貌极盛,不负传闻!”
听到这话,薛五娘舒了口气:“如此便好!”
闹到今天这地步,实在也出乎了她的意料。要知道,父亲原本是打算把她许给梁太守做续室的啊!
梁子熙在并州的本就出名,她父亲又同梁府有生意往来,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位上党太守的根底。只是白瓷一样,每年就是流水也似的进账,别说还有琉璃、纸张等生财之路。如此下去,过不了几年,变作石崇那样的巨富也未可知。加之对方身有爵位,又有官职,容貌据传还一等一的出色。就算当个续弦,也不算辱没了自己。
可是好不容易理清了得失,还未议亲,就传出王氏女要下嫁的消息。没嫁时,薛五娘多多少少还有些芥蒂。但是得知嫁不成,配不上,她心底的怒气可就翻了天。这还不算完,娘亲还劝说她入梁府为妾!梁氏又不是裴氏,凭什么她一个妙龄女郎,要当这种身家地位之人的妾室?!
但是经过娘亲数日耳提面命的指点,薛五娘还是渐渐认了这个主意。无他,能凭一郡兵力击退两万匈奴大兵,就足以让人心动。乱世之中,有钱有身家还不够,有兵才是根本。而且娘亲说的一句话,也让她深有同感。若是自己先拨了头筹,万一王氏恼怒,不愿嫁女了呢?亦或者王氏女早逝,她也未必没有扶正的可能。
有这样不遗余力的劝说,最终薛五娘还是决定铤而走险,试试勾引这位梁府君。结果人没见到,就碰了一鼻子灰。不过她也是个越挫越勇的,反倒激起的斗志。只要那梁郎君如同传言中那么俊美,花些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心神彻底安定下来,薛五娘也不慌了。没再管那些修车的仆役,她闭上一双妙目,仔细思索起下一步的安排。
“阿父,不帮帮那薛氏女郎吗?”车上,看着那坏掉的牛车离得越来越远,梁荣忍不住开口问道。
“已经命人寻她的家人了,会有人来接那女郎的。”梁峰澹澹道。
“可是……”
梁荣还想说什么,梁峰已经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荣儿勿忧,这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外。她家营帐定然就在附近,只要家人寻来就行啦。”
梁荣想不明白,梁峰心底可是清楚明白。开什么玩笑。上巳游宴这种合家团聚的节日,怎会让一个未婚女郎的车驾单独落在后面?而且车坏就坏了,赶紧派人找家人来接才是正理,何必沿路拦别家的车辆。难道就不知道避嫌吗?
说到底,不过是套路而已。看来薛仁还是没有死心,想把自家闺女推销出去。不过梁峰可不吃这一套。猎艳无所谓,但是被人当成猎物,就没什么意思了。
把这段“偶遇”抛诸脑后,马车继续前行,转眼就到了游宴的营地。在大大小小的官吏环绕中,梁峰步下马车,回身伸手,把梁荣抱下了车。没料到父亲这时还会顾着自己,梁荣的小脸都快涨红了。赶忙站定,又犹豫了一下,拉住了父亲的大手。
见梁荣那点紧张也消失不见,梁峰笑笑,牵着儿子向着迎来的众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