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风三人救的这艘船叫“安运号”,船老大姓郑,名保,表字安之,短发,皮肤黝黑,那是水上男儿的肤色。郑保看着五十有余,身材仍是壮实,只是小腹微凸,掩不住老态。
他已经走了三十几年船,也遇过几次河盗,逃过生,也被抓过,还是襄阳帮替他付的赎金。他见炸沉河匪的是这三名青年,不由得大是佩服,挪了三间大房让他们歇息。
李景风包扎了伤口,这两天他身心俱疲,倒头就睡。第二天清醒时已经近午,船夫通知说船老大为他们办了个宴席,邀请他入座。
这宴席由郑保亲自主持,还有几名船上的要员重客。船上饮食虽不比陆地丰盛,也足见诚意。李景风见明不详不在,问了几句。才知他因吃素推了这饭局。席间郑保举杯道:“两位少侠硬是要得,要不你仨仗义,安运号真被那逼日的船匪劫了,老郑可没脸让俞帮主赎第二次!”
杨衍道:“若真被劫了也不用赎。连同前一艘商船,今年襄阳帮被劫了四次,哪次有活口?”
郑保皱起眉头骂道:“哪来这群没**,逼日的在河道上赶尽杀绝!这汉水脏成这样,码头兄弟要往哪营生?逼日的还奸**女!逼日的,天下共诛的大罪!早晚剿灭了他们!”
杨衍道:“怎么剿?那是华山的地头!背后没人,能这样赶尽杀绝?一船子货没卸,就赶着抢第二艘,真缺钱,怎么船也不要,赎金也不要?这要不是冲着襄阳帮,就是冲着武当来的!”
李景风见他说话时脸上压不住的抑郁愤恨,想起他昨日说与华山掌门有仇,这话中语意也是直指华山故意纵容河匪,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杨衍借口报复。
一扯到华山,郑保就皱起眉头,道:“两位少侠救了安运号,不如随我前往帮里,俞帮主赏罚分明,必有重酬!也顺便……帮我把事情禀告上去。”
李景风忙道:“我们也是自救。要不是杨兄弟明兄弟,我也得死在匪船上。酬谢不用,只需在襄阳放我上岸就好。”
郑保道:“逼日,这怎么行?啊,我不是日你逼,唉,我的意思是,这可不行!你要是不去,我怕帮主还要怪罪我呢!”又道,“李少侠千万别客气!襄阳帮在湖北可是西霸天,玄虚掌门都得赏我们帮主几分薄面!你救了他一艘船,几十上百两的花赏是有的!你英雄年少,说不定俞帮主欣赏你,给你留个职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李景风忙道:“我没侠名状,干不了帮会的事!”
郑保道:“那种小玩意,不用俞帮主出面,下了船我帮你买些,要多少有多少,当厕纸都行呢!”
李景风仍是连连推却:“不用,当真不用!”他想起自己初到崆峒时遇到北鹰堂掌门,说是拜师学艺,不过也是变着法门卖侠名状。
杨衍问道:“你原本打算去哪?”
李景风道:“我想去湖南。”
杨衍道:“你真没师门?那你武功哪学的?”
李景风道:“我在崆峒认识了一名……兄弟,他教我的。”他想起往事,又想到齐子概。虽说以年岁辈份,甚或依着三爷对自己的照顾,叫他一声“师父”、“叔父”都不为过,但齐子概性情豪迈疏懒,两人相处起来更像是兄弟般,三爷平时也叫他“景风兄弟”,于是只得说了“兄弟”两字。
这样算起来,自己倒是跟诸葛然平辈论交了,不过自己若叫上一声“诸葛兄弟”,只怕不挨一巴掌也得挨一拐杖。再往下想,如果三爷跟青城掌门是同辈,那沈玉倾兄妹不就要称呼自己“世叔”?那我叫小房“妹妹”,沈姑娘不是要叫小房“阿姨”?
“兄弟,发什么呆呢?”杨衍问道。
李景风正想着这些个辈份,被杨衍一叫才回过神来,尴尬道:“没……没想别的,就发呆而已。”
杨衍道:“你要去衡山,我们在襄阳下船,往宜昌走一段,到襄阳帮总舵见过俞帮主再南下,也不耽搁行程。”
李景风问道:“你不回武当吗?”
杨衍摇头:“我是奉了师命压船,把船都压沉了,得向俞帮主交代,然后才好回武当。再说了,你要不跟俞帮主见一面,到湖南保不定还得多生些枝节呢。”
李景风不懂他话中含意,不过既然顺路,一路上又有杨衍随行,多个伴也是好的,于是道:“那就跟杨兄弟走这趟了。”
杨衍道:“嗯,也请明兄弟走一趟吧?”
李景风应了声是,想着有些话还得跟明不详问清楚。
宴席结束,两人并肩回房,李景风想起杨衍的眼睛,问道:“杨兄弟,你的眼睛……”
“大夫说我血气攻眼,平常还行,到了晚上不好使,得要光。”杨衍道。
李景风心下恻然,说道:“我认识一名大夫,医术超凡,我亲眼见他医治过一名盲眼琴师,说不定能帮……”
杨衍打断他的话,道:“不用了。帮我诊治的也是一位神医,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大夫。”
李景风正要再劝,杨衍又道:“我这样子也很好,睁开眼就时时提醒我还有什么没办好的事。”
李景风试探着问:“是跟……你的仇人有关吗?”
杨衍不答,李景风本不爱探听是非,但觉得杨衍之所以难以亲近,原因多半在此。两人沉默良久,李景风忍不住问道:“你跟……严掌门……怎么结的仇?”
杨衍哼了一声,道:“昨日我以为必死,所以胡言乱语。这事跟你不相干,也不用问。”
李景风道:“你若当我是朋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就算我武功低微,没什么本事,知道了也是替你分忧。”
杨衍冷冷道:“能分什么忧?不过就多个人知道而已。你帮不了我,我也不想假手他人,你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李景风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讲,毕竟两人认识不久,也不好追问下去。两人走到明不详屋外,杨衍敲门问道:“明兄弟在吗?”
明不详应了门,请两人进屋。杨衍说明来意,请明不详前往襄阳帮,明不详想了想,回道:“行。”
杨衍见他答应得爽快,当下就要告辞,见李景风犹豫不走,问道:“你又怎么了?”
李景风问明不详道:“你认识甘铁池甘铁匠吗?”问完盯着明不详双眼,只觉他眼神深邃,几不见底。
“见过。”明不详道,“他们一家惨死时,我正与他一同打铁。”
杨衍听李景风说起不相干的事,甚是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李景风示意杨衍先不要插嘴,又问:“他们一家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女儿游移不定,许是情杀。”明不详道,“向英才说要回武威,也许在武威听着了什么。”
“你对甘前辈说这是向海前辈的报复,”李景风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说的是‘这是向海来讨回公道’。我又问他,‘弄到这地步,是不是后悔害死了自己兄弟?’”明不详摇头道,“我去过元字号,不少老师父都在传这消息。那一日我见到惨案,只觉匪夷所思,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是问了一句。后来见甘师傅神态,更加确定,于是才问他是否后悔害死自己兄弟。”
李景风一愣,又问:“甘前辈痛失爱女爱徒,你不安慰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说?”
明不详看着李景风,良久才问:“你觉得是我害死他们?”
李景风摇头道:“我就想知道真相。”
明不详道:“我劝过向英才别把马成钢放在心上,甘师傅的女儿终究要嫁给他,也劝过马成钢退让。我更劝过甘师傅留心他的女儿徒弟,铸造当日还又说了一遍。他们不听,事发时我在铸房,怎会与我有关?”
李景风也觉得他所说有理,这两日相处,明不详无一丝可疑之处。要说最可疑的,是以他年纪竟然能有这般学识机敏。可那件事当真只是巧合?
他正这样想着,明不详道:“甘铁匠家中不合,这事早晚要发生,只是发生时谁在场罢了。若那日是你在甘向铁铺,难不成便是你害死的?”
这话正说中李景风心事,他顿时哑口无言。他又想起之前在舱房中听到明不详说话,总有种古怪感觉,现在与他面对面说话,那古怪感觉却又消散无踪,也不知是何原因。明不详见他许久不说话,于是道:“你还想问什么?”
李景风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疑点,又见明不详神情坦荡,丝毫无扭捏心虚模样,只得道:“是我错疑了你,抱歉。”
明不详点点头:“发生这种事,确实不可以常理推测。不过人心本就无法以常理推测。”
李景风觉得他话中有话,但又不明其意,只得道:“那,告辞了。”
回房途中,杨衍好奇明不详事迹,李景风把甘铁池一家的事情说了。杨衍道:“听起来不像跟他有关。”
李景风道:“我想来想去,也觉得明兄弟没有害甘铁匠一家的理由,或许真是巧合。”
杨衍冷冷道:“没理由却要害人的也多了去。只是你这故事荒诞,要扯到明兄弟身上也难。”过了会又道,“他还吃素呢。”
出了白河县,到了湖北地界,一天后便到襄阳。郑保派了两名保镖护送他们前往宜昌,原本走的是大道。湖北比起甘肃富庶得多,襄阳往宜兴又是商路,道上时见商旅。
杨衍看看天色,道:“看这天色,得走小路,天黑前才能到襄阳帮总舵。”
李景风疑问道:“怎地襄阳帮的总舵不在襄阳?”
杨衍回答:“青城也不在青城山啊。”
一行人转走小径,走没几里,见着三名壮汉在道上拉了栅栏,李景风讶异道:“这路走不得了?”
杨衍笑道:“你真是第一次来武当。”说着纵马前进。当前一名壮汉喊道:“这是席家寨的私道!要过路,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咋舌道:“这五人五骑,不就得一百五十文?”
带头的壮汉骂道:“娘个贼**,不给钱就滚!”
李景风心想,怎么动不动就骂人?又听那两名随行的襄阳帮保镖喊道:“这三位是襄阳帮的客人,借个道!”说着亮出一面令牌。
那三名壮汉见着令牌,忙道:“原来是俞爷的客人,请!”说着搬开了栅栏,放五人通行。
李景风心想,这襄阳帮的俞爷果然有名望。又想,怎么武当的地界,不是杨衍拿出武当令牌,反倒是拿了襄阳帮的令牌出来?
一行人堪堪又走了五六里路,又见着一个栅栏,头前挡着四五人,喊道:“这里是伏虎门的私道!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左右张望,只见远处林木苍翠,近处杂草丛生,哪里住着人家?心想这伏虎门在哪?这明明是小径,而且前头是席家寨,怎么后头又是伏虎门了?五个人走这条路,还得花上三百文钱?忍不住问道:“你们伏虎门在哪,我怎么没见着?”
壮汉骂道:“就你也想看我们伏虎门在哪?有钱交钱,没钱滚你娘的蛋!”
襄阳帮的船夫又取出令牌,道:“这是俞帮主的客人!”
那五人又连忙拉起栅栏,喊道:“请过,请过!”
李景风怪道:“这条路有多少门派?这样一次十文,走到宜昌连裤子都得脱了!”
杨衍道:“这哪是私路?这是匪路!那些都是土匪,留买路钱的!”
李景风道:“当土匪一次收十文?也太穷了些!”
杨衍指着一名船夫道:“你给他解释解释!”
那名船夫点点头,转头对李景风说道:“爷是外地来的,不懂规矩。早几十年,这条襄阳往宜昌的小路也是险径,原是拼杀博起的头,过了几十年才沿变成如今模样。爷就想,有了大路,为何还要走小径?这大路上人来人往,安全多了,匪徒也无得手机会。走小路,不就跟我们一样?贪快!”
李景风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那船夫接着道:“这沿路抢劫,一开始那是谋财害命。可谋财害命多了,这路就不会有人走,没人走就断了财路,给人留条生路,才能给自己留条活路。于是谋财害命便改成打劫商货,索要赎金,若是不给钱便伤人,这叫‘血钱’,不想流血就得给钱。”
李景风道:“土匪就土匪,赎金就赎金,什么血钱!讲得再好听也是土匪!”
船夫又道:“可就算这样,匪多行人少,怎么办?爷再想想,走一趟商不过挣个几十两银子,这边抢十两,那边抢十两,爷刚才说得是,走到宜昌连裤子都脱了,那这条路谁会走?于是路上的盗匪收了血钱,就得保路客不流血,也有些保镖的意味,只是得雇他们当保镖。前头的匪徒保了镖,后面的收不着钱,自然不乐意,两边就得械斗。只要道上有钱挣,打跑一批土匪,总会新来一批眼红的。死的人命多了,匪也不乐意,刀口上搏命,挣没几文钱,值得?索性又改了规矩。”
李景风怪道:“改成沿途拦路了?”
船夫道:“这路上的一众匪徒,不管哪家山寨的,聚在一起计较,算出个公道,一路上设关拦路,走一程,过一关,行人十文,骑马二十,带着货车的抽五十。这价格如果太贵,就降低些,往来要是多了,价格就抬高点。这样不动刀兵,不伤人命,钱也挣了,人也平安了。若是有其他山寨也想来分杯羹,一路匪众就团结起来把对头给拱回去,确保了这条路上的收益。这条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得花七十文。”
李景风点点头:“原来如此。”可转念一想,猛地醒悟道,“不是!这还不是土匪吗?只是变了花样抢钱!这几十年过去,土匪都自个做出规矩了,武当都不管?”
杨衍冷笑道:“在武当,这叫‘无为而治’!你瞧,你走大路不用给钱,你走小径就付点关卡钱。快有快走的路,慢有慢走的道,这不是天下太平了?”
李景风愕然。他听说武当治安败坏,可没想到竟然能败坏出一套规矩,当真不可理喻,于是又问:“可你们怎么不用给钱?”
“这地头是襄阳帮的地头,治安管理都是襄阳帮掌管,剿灭他们不过举手之劳,他们自然不敢得罪。但凡用襄阳帮的船运送的货,一并盖上印记,沿途就不能抽货税,这也是保平安的意思。所以襄阳一带的漕运几乎都由咱们襄阳帮承接。只是过了鄂西,那就管不着,还得另行处置。”那船夫又接着说道,“我们帮主逢年过节也会送些礼物给他们,互相给些面子。这令牌只有船长有,在襄阳帮的地盘上,通行无阻。”
李景风怪道:“你们帮主不消灭这些路匪也就算了,还送礼给钱?”
那船夫却不回话,杨衍也不置可否,只道:“李兄弟,你真是个实诚人。”
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转头,看见明不详正在他身后。明不详知道他疑惑,轻轻策马上前,缓缓道:“只有盖了襄阳帮商印的货不抽货税,如果襄阳帮把境内的土匪都剿了,别家漕运跟襄阳帮也就没差别了,那襄阳帮的生意岂不是受影响?”
李景风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忽又想到:“且慢!这……这在别的门派叫官匪勾结吧?!”
明不详道:“襄阳帮虽是门派,也是商家,顶多算商匪勾结。”
李景风走过青城、唐门、崆峒、华山,各地规矩虽然不同,总还想得出根由,唯有这武当,各种匪夷所思,于是又问:“那怎么不打武当的旗号出来,却打襄阳帮的旗号?说起来,襄阳帮还归武当管呢!”
杨衍嘿的一声笑出来,道:“出了武当地界才好打起九大家的名号,在武当境内,这叫阎王管不着小鬼!”
他正说着,前方又有栅栏,杨衍当先喊道:“我是武当弟子,求借个路!”
只听对方喊道:“娘个**毛!武当弟子了不起,走私路不用给钱?我这路就不给走,你上武当告我去!”
杨衍转头对李景风道:“瞧,这就是武当在当地的威风。”
李景风瞪大了眼,终于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果真如船夫所言,这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过了小径,到了宜昌,黄昏时恰好抵达襄阳帮总舵。李景风看那庄园,虽比不上青城气派,也远不如崆峒城的规模,却也是头尾将近百丈的大院落,里头也不知几进,不禁舌挢不下。杨衍上前递了令牌,并着郑保写的书信让看门的护院送进去,过了会,一行人便被请了进去。
俞帮主看上去约摸五十开外,一张略显福泰的圆脸配上同样的身材,鼻梁略歪,似乎是受过伤,戴一顶方帽,身着翠绿锦袍,上头绣了各色杂七杂八的鱼种,绣工精美,只是看着眼花缭乱。李景风心想,这衣服看着就贵,但也太俗了点,即便是姑娘家也没穿这么花的。
俞帮主虽是武当一霸,态度却是谦和,杨衍是武当使者,他见了也起身拱手相迎,喊了声:“杨少侠。”
“俞帮主,杨衍无能,船又被劫了。”杨衍也拱手行礼,打了一躬赔罪。
俞帮主讶异道:“打了武当的旗号还被劫?”
“只怕是打了旗号才会被劫。”杨衍道,“杀人、奸**女,他们还想劫安运号!”说着便将一路上事情讲了一遍。
在他说话时,李景风甚觉无聊,又不好失礼,只得拿眼角余光往周围看去。他先看这大厅,见比福居馆还大些,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又摆着许多玉器、瓷瓶,还有金器,心想若是在这摔倒,打破了个把花瓶玉器,只怕下半辈子都得赔在襄阳帮了。他又往另一边瞄去,见明不详稳稳站立,目不斜视,似乎专注在听杨衍说话,反倒显得自己轻挑了。
这人当真一点毛病都没有,无论言行举止都没半点差错失礼,让人觉得稳重端庄。
杨衍说完汉水上的遭遇,俞帮主甚是赞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多亏你们,这才保住一条船,大恩必当酬谢!”说着眉头深锁,又问,“连同这次,今年已经被劫了四艘船,汉水怎地变得这么凶险?杨兄弟……这事你怎么看?”
杨衍道:“劫船不要赎金,把人都杀了,还奸**女,肯定是有人指使,还是大人物。”他冷哼一声,道,“再怎么装聋作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俞帮主站起身,来回踱步,显然甚是焦躁,过了会才道:“杨兄弟的意思……是华山主使的?”
杨衍道:“难道还能是崆峒主使的?”
俞帮主道:“一年被劫了四艘船,帮上损失惨重,这样下去汉水这一路生意是走不通了。今年要送上武当的药材也全没了,这……不行,不行……”他皱眉苦思,缓缓道,“严掌门那边,还需要令师出面才好说话。”
杨衍道:“我会回禀师父,只是师叔伯都在催促着药材……”
俞帮主道:“汉水的路不通,只有青城那边送过来的药。那条水路过半是三峡帮的船,我已尽力筹办,只是今年送上的药材最多只得三成。”
杨衍道:“师叔伯们只管生气,怕不管别的呢。”
俞帮主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悦,吸了口气道:“我晓得了。”过了会才对李景风和明不详道,“怠慢两位弟兄。两位智勇过人,这次仰仗二位甚多。两位有什么要求,俞某都会全力做到。”
李景风见他身居高位,仍然礼貌周到,不禁生出好感,拱手道:“不用了。”
明不详也摇摇头道:“我也不用。”
俞帮主道:“稍晚还有客人。我已备好房间,三位权且住下,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怠慢之处海涵。”
杨衍拱手还礼道:“客气。”
※※※
不行,实在忍不住了!
俞继恩表面平静,实则忧怒交加。连打着武当旗号都不济事,四艘商船,那得是几千两的损失!还有商誉……他走过三个廊道,进了书房,推开夹壁暗门,确定掩上后,这才拾起桌上银砖金条,恶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锵啷锵啷的声响在石屋里不停回荡。
“操!一群狗道士!尽巴望着人供养,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俞继恩破口大骂,又拾起一根银棍,往一个布包假人狠命敲打,直打得气喘吁吁,这才丢下银棍,坐在太师椅上歇息。
这石室是他的“怒房”。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每当心事郁结便来这间用石材建成的怒房摔砸物品发泄。这些物品多半由金银所制,摔不坏,砸不烂,声响虽大,声音却不外泄且不破费。
他本名叫俞大肉,父亲以杀猪为生,帮他取这名字,是指望他长大后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是个衣食无缺的意思。他打小便跟着母亲去养猪户收集猪粪,再卖给农家堆肥,那时他身材瘦弱,无论何时身上都沾着猪屎味,同龄的孩童都嫌弃他,每当他经过时,那些孩子都会捏着鼻子喊:“好臭!好臭!”然后远远跑开。
他在家乡被人看不起,十五岁时就加入漕帮行船。他年纪虽小,却勤奋努力,颇得船长赏识,引来其他同辈的船夫嫉妒。这些人知道了他出身,每每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故意捏着鼻子说:“好臭!哪来的猪屎味?”
他为此没少打架,但总是寡不敌众。他知道自己还摆脱不了这味道。
于是俞大肉把挣来的钱都请了老师,又学文,又学武,又学经商。他力争上游,方满二十岁就当了船上的二把手,到了二十五岁,就当上了一艘商船的老大,船上的人从此再也不敢轻视他,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他让父亲不再杀猪,也不让母亲继续收猪粪,把他们请去襄阳,自己挣的钱够二老养老了。
可某一天,他在岸边督促船夫运货上船时,一名路客经过他身边,捏着鼻子讲了一句:“好臭!”他转头去看,认得那是他儿时的邻居,现已加入武当。那人用轻蔑眼神看着他,说道:“大老远都闻到猪屎味!”
恍惚间,连他自己也闻到了那味道……
他终于明白他被嘲笑的原因不是因为猪粪,而是因为低贱。只要你比别人低贱,别人就能轻易嘲笑你。无论换什么工作,无论离猪屎有多远,你身上永远有那股臭味,那是一股名叫“低贱”的臭味。
他要往上爬。
他转到了襄阳帮的内部,从师爷做起,把每一件商事都办得妥当熨贴。
他休了自己的妻子,娶了前任漕帮帮主的独生女,一个只会吃的女人。他总觉得他这老婆这辈子就只干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吃,第二件事是思考待会要吃什么。
妻子足足比自己重了两倍,也是他生平所见最担得起“庞然大物”这四个字的人。
他又为自己改名俞继恩,表字报之。这“继恩报之”四字,报的不是父母师恩,而是表达对前任老帮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报之。
马屁拍尽,廉耻丢尽,本事展尽,他的身份也扶摇直上,终于,他继承了岳父的家业,当上了襄阳帮的帮主。
再也没人敢笑他臭。
俞继恩再次见着他儿时邻居时,对方仍只是一名领了侠名状的保镖护院。
俞继恩命人搬来一桶猪屎,对他说:“跳进去,我给你五十两。”
儿时邻居二话不说,跳进了猪屎桶里,还问他:“要不要把脑袋也泡进去?”
俞继恩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没有遗憾。每当他见着现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觉得亏欠,于是派人送去银子周济。不料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吵大闹,不得已,他只好当着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顿,再把她赶出宜昌。这才让妻子气消。
然后他就造了这间怒房。
武当山上的道士们只管着索要,把地方事务都分给大小派门处理,谁缴的税多些,谁的分量就重些。这些年靠着自己苦心经营,襄阳帮成了武当境内最大的门派,每年捧着大笔银子供养那些道士。
发完了脾气,俞继恩静静坐下来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华山明摆着冲自己来,然而武当不去解决,只管索取炼丹药材。更严重的是,汉水这条商路若是断了,襄阳帮收入势必大减,自己在武当的分量就轻了。
说到底,无论襄阳帮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被压低了一截。
严非锡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年给华山的礼数没有不周到的,何苦在今年这样捅他**,闹得他不欢腾?
还有接下来的客人……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如果有这客人当靠山,或许还有条路走……
俞继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离开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这间房,他告诉过自己,只有在这间房里他才有脾气。
他换上笑脸,准备迎接客人。
※※※
李景风吃过饭,置放了行李,换了衣服,从旧衣袖口中取出去无悔。这去无悔一次只能装四支箭,装填困难,那日船上遇险,敌手太多,又是一团慌乱,他还不善使用,竟不及施放。下回若遇着危险,可得牢牢记住,要不白死了,还把这东西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去无悔重新安放在袖口中,见时辰还早,于是练习了几次如何施放,又觉得无聊,正打算练剑,刚拿起初衷,见周围俱是玉器、花瓶、字画,房间虽大,只怕一个失手,随便砸破点什么都赔不起,只得到中庭去。
他走过廊道,两侧共十几间上房,每间都精心布置,用来招待贵宾。以李景风身份,原本怎样也轮不着他住,但他救了一船货物人命,那得值上千两银子,俞继恩自然善待他。
他经过明不详房间,竟然听到诵经声。
他听了一会经文,只觉宁静祥和,他不想打扰明不详,径自走到中庭,却见杨衍也在中庭练刀。只见月色下一团刀光翻滚闪动,李景风看了会,觉得这刀法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高明。忽地杨衍刀势一变,纵身而起,一横一竖,画了个十字,气势威猛,与之前截然不同。
李景风惊叹地想,果然,以自己这点功夫,又怎么去分辨高明与否?单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威猛无匹,前面那些粗浅刀法不过是为这招铺路罢了。
他怕打扰杨衍练功,正要悄悄退回,杨衍却早发现他,说道:“你要练功?怎么不出来?”
李景风道:“怕打扰了你。”
杨衍道:“这么差劲的功夫,也无所谓打扰不打扰。”
李景风道:“哪里差劲了?我瞧这最后一招,气势威猛,化繁为简,实在是高明精深。武当被誉为天下功夫第二,果然有过人之处。”
杨衍沉默半晌,道:“就只有这招不是武当功夫。”
李景风咦了一声,颇感讶异。只见杨衍坐了下来,似乎满怀心事,过了会才道:“你去衡山是要拜师学艺吗?”
李景风点头说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心事忒多,怎么了?”
杨衍道:“这种破功夫,再练十年也报不了仇。”说着举起刀来,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接着道,“我见过一人,他这招挥出,随手就能划出两横两竖。他说他年轻时能横三刀,竖三刀,我就想,我要是能练到跟他一样三横三竖,或许就能报仇。可我怎么练,也只练到这一横一竖。”
“可我也只剩这个机会了,要报仇,我也没别的功夫好使。”
他以手掩面,甚是懊恼。李景风安慰道:“武当的功夫博大精深,你才入门,不急,假以时日必然能学到更高深的武功。”
杨衍摇头道:“难了。那一票师叔伯,连我师父在内,一心想的都是炼丹修仙。你瞧瞧这武当,败坏成什么样了?山上的人不管事,只要按时缴税便不管底下门派搞什么动静。你猜猜,武当山的道士什么时候下山最勤?”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知道。”
杨衍道:“催缴税款时最勤!谁缴的钱粮多,谁就最有分量。就像这襄阳帮,表面是武当辖下,可俞帮主说什么掌门师父都会依着三分,没别的原因,就是钱粮药材缴得多!”他叹了口气,“早不是武当辖着底下门派,而是底下门派供养着武当。山上只剩几个师叔伯有心管事。要不是当年留下的根底厚重,只怕比唐门青城都不如,瞧,这不被华山欺负到头上来了?”
李景风问道:“炼丹修仙,真能成吗?有用吗?”
杨衍道:“要升仙,抹脖子快多了!”
李景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武当怎么变成这样的?”
杨衍骂道:“我哪知道!”
“不是几时变这样,是一直都这样。”李景风听声音便知道是明不详,他诵完经,不知为何也来到中庭。或许也是来练功的,李景风想。
“外丹一直是道家重要法门。以前药材贵,矿物稀缺,所以练丹的人少,现在的武当辖着安徽湖北两地,什么药物都有,也足够。”明不详道,“至今还有不少人靠着炼丹修练内功。”
“有用吗?”李景风问。
“有时有用。”明不详道,“真有人因此精进功力,才有更多人痴迷此道。”
“师父正炼一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还差着几分火侯,不日便要大成,到时就该白日飞升了!”杨衍哈哈大笑,道,“就是等不及,这趟才让我下山压船,结果还是全沉在汉水了。”
说完,他又对李景风说道:“你去衡山拜师,也得留意挑个好师父。我若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来武当了!”
“玄虚掌门二十年没收徒弟了。”明不详道,“他对你肯定青眼有加。”
杨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明不详忽道:“有人来了,是俞帮主的客人到了。”
李景风与杨衍连忙起身,正要闪避,只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道:“你到了客房,别看人家东西值钱,顺了回去!”
另一人道:“呸!我真要钱,耍个把戏,他还不服服贴贴送上,求我救他性命?”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声音好耳熟……”望向入口处。杨衍也望着门口,脸上表情甚是古怪。
一男一女从廊道处转了进来,李景风只觉一阵晕眩,脱口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也讶异喊道:“景风?!”
李景风见她身边正跟着朱门殇,背后便是沈玉倾与小八不,是谢孤白。众人在此不期而遇,都是又惊又喜。李景风忙抢上前去,喜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沈未辰兴奋道:“你又怎么会在这?”
朱门殇骂道:“这他娘的什么孽缘!你往北我们往东,这都能撞着!”
李� ��风乍逢故人,欢喜得犹如炸开来,见到朱门殇也在,忙上前去拉朱门殇,道:“朱大夫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我有个朋友……”他正说着,回过头去,只见杨衍僵立原地不动,怔怔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见着杨衍也是一愣,随即走上前去。“好像长高了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杨衍,伸手搭上他肩膀,挑了挑眉毛,“壮了不少。”
“朱大夫,好久不见。”杨衍说着,眼眶微湿,嘴角竟微微扬起。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他打从心底,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
“好久不见。”朱门殇道,“这些年过得怎样?说说。”
杨衍笑道:“还不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沈玉倾见他们故人重逢,不好打扰,见旁边还站着一人,于是问:“景风兄弟,这位是?”
李景风道:“他叫明不详,少林弟子,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在下青城沈玉倾。”
明不详也拱手还礼:“少林,明不详。”
“在下谢孤白。”谢孤白也行了一礼。他拱手作揖,弯腰时,恰恰与明不详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