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萱推开虚掩的房门,却在门外遇见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周爷爷好,大舅舅好。”她顿住了脚,神色沉静地点头行礼。
陪在周老爷子身边的张奇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尽管她这几年一直安分守己,不再出去瞎混,甚至还考了全市第一,可是无论父亲怎么夸她,她刁蛮恶劣的形象还是根植在他的心中,就算时间流逝也无法改变,一个人能改得了皮,怎么可能改得了骨子里的东西?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浅薄的女孩子竟有如此的锦绣才华,就连他站在门外都听得津津有味,文言文很深奥,道理很浅显,这些年国学大热,关于这些方面的书籍他也读了不少,没有一个人能够这么深入浅出的把道理说清楚讲明白,还能结合到日常中让人轻易接受。
“子萱认识陈漱石先生?”周老爷子的一句话轻易炸碎了方子萱的平静。
从第一眼见到她,他就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质,随着每一次接触这种感觉越来越浓,这种气质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只有出自真正的书香世家再加上数十年的功底才可能拥有。
当今世上能拥有这样君子之风的还有几人?
方子萱沉默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脸上的缅怀和悲伤之意虽然张奇没有看出来,却都落在周老爷子眼里,方子萱是个沉默内敛的人,很少外露自己的情绪,眼神能有这样细微的变化已经是很难得了。
“陈漱石是谁?”张奇有些茫然地小声嘀咕,他不算是孤陋寡闻之辈,却着实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竟有这样的机缘!你这一身所学都承自漱石先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周老爷子的脸上也有着慨叹,甚至是羡慕,当年陈漱石和他相交数天,已经让他一生受益匪浅了,而听她方才教方子鹏的东西足见她功底扎实,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练就的,而她说话的方式和陈漱石风格相仿,观点几乎是雷同,一些说法甚至已经绝迹,不再有人谈论到,若不是那一刻福至心灵,他也不会有如此大胆的揣测。
“不全是。”她老实说道,爷爷毕竟去世得早,除了教她修身之道,并没有指导过她的学业。
“漱石先生如今身在何处?你明日就陪我去探望他!”周老爷子神情激动,本以为他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但是他既然能和方子萱这样的小姑娘相交,就说明他这些年身体还算是健康。
“他去世了,五年前明珠区棚屋区的一场大火,他和孙女一起被烧死在屋子中。”虽然声音依旧平静,可她脸上还是有一丝隐忍的悲伤和怆然。
这个时空与她之前的时空相比,有太多太多的变化,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一直有着怀疑,这个时空的自己到底存在不存在?是不是还是原来的灵魂?
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暗地里寻找过去的自己,几年前她原先的家就毁于一场大火,瘫痪在床的陈漱石没有跑出来,而陈正为了救爷爷也留在屋子里,最后木屋的横梁被倒下,爷孙两人一同殒命,这件事还上了J市报纸的头条。
她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棚屋区早就被拆除干净,再也没有她当时生活过的一丝痕迹。
她的前世并没有这一场大火,爷爷死于疾病,而她则好端端地上学工作最后死于车祸。
周老爷子一脸震惊,“他,怎么会住在棚屋区?”
陈漱石虽然曾经被打倒过,也受尽屈辱折磨,但是作为一代大家,在当时享有极高的声誉,是国宝级的大师学者,平反后给了他比赵文朴还要高得多的待遇,但是某一天的深夜,他毫无征兆地举家搬走,干脆利落地和过去断了联系,甚至出于对他的尊重,他的学生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他,随着时间的流逝,线索也渐渐断了。
当初周老爷子历经波折的时候曾经和陈漱石在一起劳动,这位老者的睿智和坦荡淡泊的君子之风在他的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虽然两人平辈论交,可在他心中一直视陈漱石为良师,乍闻噩耗,怎么可能不情绪激动?
以陈漱石的年纪已经过世并不奇怪,但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去,却让人不能接受了,而且这还是在S省,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竟让这样的瑰宝级大家活得如此憋屈,死得如此悲惨,说不内疚是不可能的。
方子萱低垂着头没有回答,爷爷当年毅然和过去断了联系,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放逐和惩罚,他对自身和家人的要求极严,自己做人做事坦荡磊落,却无辜遭难,在那段岁月原本出身名门的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尊严,之后又无法坦然面对自甘堕落的女儿,长期以来的折磨已经摧毁了他的信念。
他开始不再相信自己,最后宁愿活得艰难,也不愿意让门生故旧知道这样的丑事,他对道德完美无瑕的追求已经到了偏执得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当时年纪小还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再结合之后查到的一些史料,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几年思想浩劫对他肉体和精神的摧残已经让他有些精神失常,自她记事起他看她的眼神就时而清醒时而疯狂时而愧疚时而严厉,喜怒无常,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
有好几次她都听到在睡梦中的老人突然憋红了脸大喊,“我没有罪!我没有罪!”待到她惊慌地上前唤醒他的时候,老人的眼神茫然而惊慌,不住地喃喃着,“我有错,我有错,陈瑜,陈瑜,我没把你教好……”
他的很多行为都与他所教给她的大相径庭,尤其是他晚年常常念叨的一句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她的母亲,亦或是对她说的。
不止是方子萱在走神,周老爷子也心不在焉,他本就不指望方子萱一个小姑娘会知道答案,在他看来这个小姑娘不过是机缘巧合认识了陈漱石而已,对当年的事肯定一无所知。
“难得他还有你这个忘年交,你知道陈漱石先生葬在哪里吗?带我去拜祭他。”周老爷子长叹一声。
“骨灰寄存在J市火葬场。”她低声道。
周老爷子深吸一口气,竟然连葬身之所都没有么,“他的家人呢?”
“都去世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丫头。”心情低落的周老爷子已经无心理会方子萱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机缘结识陈漱石的,神色黯然地转身离去。
“周爷爷,求您帮一个忙,他生前不想见故人,您就别去打搅他的安宁了。”方子萱低声说。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老爷子蓦地顿住了脚,看她的眼神十分凌厉。
“子萱,不得无礼。”在周老爷子的气势之下,连张奇都有些发怵。
方子萱沉默了几秒,“求周爷爷成全。”
“凭什么?我周某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倒是给我说说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刚当面顶撞他了,周老爷子气极反笑。
她不是没想过让爷爷入土为安,事实上从知道的那一天起,她就在一直默默筹划着,她的手上是有不少钱,可是如果爷爷在天之灵知道她用的是方家或是张家的钱,恐怕宁愿无葬身之地,也绝不安心,所以她一定要用自己赚来的钱将爷爷一家人合葬,这个执念就算眼前站着的是周老爷子,她也绝不退让。
“凭周爷爷对他老人家还有一分尊重。”方子萱硬着头皮说。
“哦?那我一片好意将老人入土为安反倒是对他的不尊重了?”
“如果当初他老人家愿意接受好意,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我斗胆猜测周爷爷还是了解他为人的。”
“子萱,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张奇厉声道,原以为这个外甥女已经痛改前非了,没想到还是如此胆大妄为地顶撞长辈。
“周爷爷,对不起,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方子萱低垂着脸,让人看不出她的表情,可是声音中却透着无望的悲哀。
她第一次有了无力的感觉,为爷爷料理后事本来就是她这个孙女应该做的,可是如今她的身份已经不再是陈正,就算想为爷爷尽最后一点心也变得如此困难。
周老爷子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认识方子萱两年多,虽然接触不多,可也知道这个小姑娘一向是淡泊冷漠的,能够让她如此坚持的,其中必有缘故,再想起她那与陈漱石相似的气质和脾性,恐怕两人的渊源不浅,有的时候自己是好心,却未必会为人所接受,再想想陈漱石那样的脾气,他暗自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为陈老尽一份心而已,既然你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多做什么,倒是画蛇添足了,你今后若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周老爷子的养气功夫到底是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