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一残杀逼迫相重镜殉道的族中, 皆是宗门长老和大能修士,剩下的门弟子修为不精,能成大器的没有多少个, 并未去地脉,所以侥幸存活。
相重镜将地脉深处埋葬族人的孩子抱了出来, 带回了玲珑墟。
那孩子仿佛痴傻了, 成日只知道呆呆地在院子里挖土, 将手边的木棍慢吞吞往土里埋,好像不知疲倦地为族人掩埋骸骨。
相重镜坐在花团中,怔然看着他。
宗门中还有许多不明真相的族人,相重镜上次出玲珑墟本以为可以瞧见,但走了一路却没有见一个人影。
溯一在他旁边泡茶,垂着眸温和地笑着。
相重镜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水,轻声问:“其他族人呢?”
溯一笑了:“想见?”
相重镜犹豫半晌, 轻轻点头。
这段时日相重镜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魔怔似的心如死灰,有时他看着安静品茶的溯一,有些迷茫地胡思乱想。
族人逼迫自己殉道, 若溯一不杀他们, 死的就是自己。
自己又为什么要恨溯一?
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怨恨溯一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相重镜在宗门中多年,历经世事太少, 在他的心中,宗门便是全世界, 他生来的使命便是保护地脉。
自小被灌输这种思想, 让他早已将殉道作为最终的归宿,却未曾想到溯一硬生生改变他的命轮。
相重镜盯着溯一俊美的侧脸发呆。
溯一慢悠悠喝完一杯茶,将僧袍理了理, 朝相重镜温柔道:“好,带你去看。”
那一瞬间,相重镜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面前之人还是那个温其如玉,偷偷带他跑出去玩的溯一。
相重镜强迫自己不再排斥他,将放在一旁温着的药喝完,披着鹤氅随溯一往下走。
在路上,溯一用如之前一样的语调他闲聊:“宗门的族人死了多数,九州各大门派纷纷派了人前来询问。”
相重镜正在看周围路边的柳絮,闻言偏头看他,好一道:“你是如何说的?”
溯一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相重镜,他还以为相重镜听到关于族人的事,再次对他冷脸相对。
溯一愣了一下,柔笑着道:“将他们留下来做客了。”
相重镜奇怪地看着他。
做客?
宗门与世隔绝,甚少和外界交流,往常从来不放外界的人进来,更何谈留下做客?
相重镜有些疑惑,等他跟着溯一到了做客的地方,终于理解那做客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地脉的地宫中,被三面石栏杆高高围起,从台阶上走下,还没走进就隐约听到恶兽咆哮的声音。
相重镜茫然看着面前巨大的石门:“里面是什么?”
不是要来看那些做客的修士吗?
溯一似乎被相重镜的天真逗笑了,他一抬衣袖,石门轰隆隆一阵巨响,一点点打开,露出铁栏杆里的场景。
相重镜瞳孔剧缩。
偌大地宫中,数恶兽被困在一处凹陷下去的石台中,狰狞咆哮着相互残杀,丝丝缕缕的黑雾从它们身体中穿梭而过,每穿过一次就能让其发出更惨烈的惨叫。
相重镜整个人都惊住了,脚下一软,踉跄着扶着一旁的石椅,眼前一阵发白,身体摇摇欲坠。
溯一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旁边的石椅上,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盯着那无数相互厮杀的恶兽瞧,像是在看什么戏台上的一出好戏似的。
在那些身形古怪的凶兽中,甚至还有相重镜宗门的弟子服。
相重镜几乎跪倒在地,心口一阵又一阵地狂跳,声音几乎将他整个人撞碎。
宗门弟子……
九州门派的修士……
做客?
相重镜捂着唇,险些一口血呕出。
溯一残杀逼自己殉道的族人,相重镜能理解他是为了救自己,而现在呢?
相重镜的手指死死抓着地面上的石板,五指指甲几乎劈开,鲜血如注。
五指连心,可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溯一看着他唇角缓缓流出一丝鲜血,微微一怔,姿态轻柔地将他扶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搭着相重镜的肩膀,淡淡道:“看啊,阿镜,那便是三毒。”
“漂亮,是不是?”
相重镜眼眶通红,一把抓住溯一的小臂,指尖的鲜血将他白色的僧袍染红。
“你……你怎么能?”
溯一依然笑着,手指撩着相重镜垂在肩上的发,一圈又一圈,漫不经心道:“只是想要得到世间所有三毒,用什么手段并不在意。”
相重镜看到他对人命漠视至极的态度,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
地宫处燃着火把,倾泻而来,将溯一半边脸明亮,对着相重镜的半张侧脸却是如恶鬼似的阴沉狰狞。
“阿镜。”溯一温柔地对他说,“你想知晓这些东西是如何变的吗?”
相重镜近乎惊恐地看着他。
相重镜活了这么多年,一心只知修炼、阵法、地脉,一生中见过最残忍的画面,便是平日里温和的族人们面无表情地强迫他殉道。
那时的相重镜觉得那已经是最令他崩溃之事,直到那个徒手挖坟冢的孩子被一团黑雾死死拽到了他面前。
那孩子似乎早已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了,呆呆跪在相重镜面前,还木讷地行礼。
“宗主。”
数黑雾张牙舞爪地围绕在他身边,只等溯一一个念头就能将活生生的人变成狰狞咆哮只知杀戮的怪物。
溯一依然是那副温和至极的模样,好像操控着黑雾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微微一偏头,逆着光看向相重镜,整张脸上隐约瞧出来阴沉的五官轮廓。
相重镜呆怔看着。
明明眼前还是他好友那张俊美温和的脸,可为什么在他眼中……
却像一只披着人皮嗜血残忍的怪物?
那披着溯一皮囊的怪物温柔冲他笑着,声音仿佛从炼狱传来,低沉阴森:“阿镜,你想看吗?”
相重镜艰难回过神,看向满脸木然的孩子,立刻涩声道:“不……”
他说着,踉跄着想要将那个孩子护在怀里,那地面上的黑雾却悄声息一击穿透孩子的胸口,带出一道血痕来。
相重镜瞳孔一缩,直接冲上前将那个孩子一把抱住,抖着手想要用法阵将三毒驱散。
只是他还未动,怀里的孩子便失去了声息,他眸子涣散盯着相重镜,唇角缓缓流出一丝鲜血。
相重镜几乎发出一声惨叫,眸光全是热泪,视线模糊地去看溯一。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运筹帷幄的溯一却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似的,踉跄着跪在地上,身上原本服服帖帖的黑雾像是沸腾的水雾,张牙舞爪地胡乱飞舞。
他死死捂着眼睛,浑身痉挛。
相重镜一怔,恍惚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失声道:“溯一!”
“蠢货!”溯一抖着手似乎想要将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朝着相重镜骂道,“妇人之仁!之前怎么不知道你那么舍不得?!”
“什、什么?”
溯一抬起头冷汗淋漓地看着他,瞳仁中似乎缓缓生长出一簇花,却被他强行压制着,抖着唇厉声道:“动手啊,你还在等什么?!”
相重镜眼睛猛地长大,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到溯一面前。
溯一咬着牙将那孩子身体中的三毒强行抽了出来,没有让他变成入不了轮回的三毒恶兽,他扣住相重镜朝他探来的手,森然道:“结印,们不是一画了击溃三毒的法阵吗?现在就结印。”
相重镜眼泪簌簌往下落,完全不知要说什么,只能跟着溯一的话,抖着手用指尖的鲜血在地上画印。
“溯一……”
“蠢货!溯一已经死了!”
溯一骂他,但缓缓开满花簇的眼睛却缓缓流出两行泪来,他喃喃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明白过来?”
“蠢货……”
相重镜眼睛猛地张大,法阵还未画完一半,方才还在谩骂自己的人突然喘息了一口气,接着发出一声温柔的轻笑。
相重镜后背一凉,那种如怪物附身的阴冷感觉再次出现。
眼底三瓣花的溯一漫不经心将眼睛上的血痕抹去,像是方才失控的举动根本没有发生过,他甚至还温柔笑着,问道:“阿镜,方才们说到哪儿了?”
“哦对,让你看看三毒。”
相重镜原本抖着手画法阵的手轻轻一动,指甲剥裂的指尖微垂,轻轻点在地面上,留下一个血色手印。
相重镜陡然间明白,为何在溯一残害同族时,自己心中会那般怨恨了。
他恨得不是溯一,而是导致溯一入魔的三毒。
自幼和他一长大的溯一性子虽然欢脱,但骨子里的温柔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否则他也不去修佛。
几十年来,溯一手中从未有过杀孽。
他的五指骨节明,如玉似的,拨弄佛珠,浇水种花,为他带来无数外界新奇的玩意。
他陪着自己一起钻研奇怪的法阵,对待老古板的族人长老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嘀嘀咕咕和相重镜谩骂他们老不死的。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一和族人一起守护地脉,在相重镜重伤难以主持大局,也是他废寝忘食想方设法去熄灭三毒火。
一心想要击溃三毒的人,却被三毒彻底操控。
三毒吞噬了那个曾经干干净净的溯一,引得光风霁月的他坠入无边炼狱。
那一瞬间,相重镜呼吸一窒,整个人从险些崩溃的情绪中彻底清醒过来。
他画法阵的手不再发抖,稳如磐石地点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抬头去看逆着光冲他笑意盈盈的“溯一”,终于第一次对他产生了真真切切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