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砚里委委屈屈地将被雷劈得炸开的那撮头发抚平, 小声抱怨:“什么都没同他说,倒不如说父尊你太凶吓到他了。”
他顺势抱怨完这才后知后觉,忙慌张地捂住嘴, 胆战心惊地等待下一道雷劈下来。
只是这次出乎意料的是,云尊主却没再劈他, 大殿内反而传来低沉的声音:“此事稍后再议——砚里。”
云砚里忙挺直腰:“在。”
云尊主道:“带你兄长去雪重苑。”
云砚里一愣, 立刻道:“是!”
快, 相重镜拢着袖子优哉游哉走出大殿,到云砚里好像并未被劈受伤,才问道:“雪重苑是何处?”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云砚里如蒙大赦,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拽着相重镜就往台阶下跑。
还没跑几步,云砚里的衔听突然冒出预警来, 他本能作祟,猛地松开相重镜的手飞快缩回来,下一瞬, 他就眼睁睁着顾从絮像是啃骨头的大狗一样朝方才他手的方向咬了过来。
咔哒一声脆响, 是顾从絮尖牙阖上的声音。
云砚里:“……”
云砚里若是没躲,这手腕都能被他咬断。
顾从絮将云砚里逼退后,狠狠瞪着他, 撑着伞将相重镜护在身后。
天边的雷响得更厉害了。
云砚里回到云中州后,被压制的修为早已恢复, 但恶龙也已经解开封印, 两人交手更是胜负难分,况且他又同相重镜结了生死契,云砚里就算气炸也没办法动手, 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
“雪重苑在那里。”云砚里抬起手朝着远处仿佛一层层云朵重叠在一起的高楼指去。
相重镜握着顾从絮握伞的手轻轻一抬,将伞抬高些,好能瞧见天空中的雪重苑。
顾从絮本来在龇着牙瞪云砚里,乍一被握住手手指猛地一抖,红着脸看了相重镜的侧脸好一会,才悄摸摸伸出小指轻轻勾了相重镜手指一下。
相重镜没察觉,疑惑问云砚里:“谁住在哪里?”
云砚里的声音都难得温柔了起来:“娘亲。”
相重镜一愣。
在面对云尊主时,相重镜面不改色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但在云砚里用这般温和的声音说出“娘亲”二字时,相重镜下台阶的脚步一顿,一股奇特的的感觉骤然浮现心口。
他怔在原地,茫然捂住胸口。
云砚里已经迫不及待要带相重镜去雪重苑了,他已经跳到了台阶下,仰头朝相重镜道:“怎么了?走啊,父尊担心寻不回来你,还没有将你要回来的消息同她说。”
相重镜迟疑了一下,这才跟上云砚里。
走了一会,相重镜还是犹豫着问出相同的问题:“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相重镜唤了娘亲而非尊主夫人,云砚里悄声息松了一口气,却没像天花乱坠夸他爹一样称赞,反而眸子一弯,只说了一句。
“那雪重苑有你的住处,这几十年来娘亲给的东西,必定会给你留一份。”
相重镜猛地张大了双眸。
云砚里:“还有自小到大她对的称赞,都被她一笔一划地记在纸上,说要等找回你将那些未对你说的话一句句补给你。”
相重镜眸瞳有些微微失神,若是常人听到这话定是欣喜若狂,但他心中却像是没什么波澜似的,只涌上来一股莫名的害怕。
他抬头着越来越近的雪重苑,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敢过去。
天道吝啬,相重镜自小到大都未怎么体会过太多的情,前云中州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一处寻常落脚地。
他只想寻到当年将他丢下落川人的身份后便会回到九州去,所以对云尊主疏离、不想认祖归宗,因为他不想接受云中州任何的施舍。
现在云砚里却告诉他,在他不知道的这些年里,一直有人在记挂他。
相重镜却只觉得惶恐至极。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他着越来越近的雪重苑时,那种紧迫的恐惧几乎让他浑身都在细细发抖。
电光火石间,相重镜突然醒悟过来。
他害怕的并非是那个从未见过的女人,而是无法确认这份真情牵挂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他害怕自己会再心生希望,最后却坠入更深的深渊;
若是真的……
相重镜心尖都在剧烈地颤抖,他茫然地心想:“若是真的,这种人……配得到这样的情吗?”
他值得有人为他费心牵挂这么多年吗?
顾从絮见他脸色惨白如纸,犹豫着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相重镜呆呆的,哪怕被握住手也没什么反应,只知道慢吞吞往前走。
云砚里不知相重镜在想什么,冲他招手:“快些啊,天快亮了,娘亲这个时辰应该已经晨起浇花了。”
相重镜这才回,匆匆一点头,讷讷道:“好。”
他有些手足无措,双手根本不知往哪里放,好一会才两只手死死抓住伞柄,故作镇定道:“你先在我手上盘着吧。”
顾从絮听话地化成小龙盘在他手腕上。
相重镜抱着伞柄,仿佛蘑菇似的慢吞吞顺着玉石路往前走,快那雪重苑近在眼前。
整个云中州因云尊主的怒气而乌云密布大雨倾盆,但只有雪重苑的上空没有一片乌云,洁白如雪层层交叠的云仿佛如画似的在高楼之上穿过。
一缕朝阳缓缓穿破云层,照耀在层层高楼上。
雪重苑的木门大开着,露出里面花团锦簇的院落,青石板路铺成幽静小径蔓延至花海深处。
相重镜第一次产生近乡情怯这种情感,惊慌地看着那五彩缤纷的花海,隐约听到里面似乎有浇水的声响。
云砚里已经欢天喜地跑了过去,大喊道:“娘亲!娘亲您猜猜谁来啦?!”
相重镜手腕一软,微微垂下,伞从他手中掉落,滚到旁边的云雾中快就不见了。
里面传来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砚里啊,怎么这么多日都未见你?”
相重镜浑身颤抖,本能往后退了半步。
雪重苑近在咫尺,他却想要逃。
相重镜听着云砚里和那温柔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什么,整个脑海一阵嗡鸣,数问题纷纷席卷而上。
她那般珍视思念那个丢失多年的孩子,若是瞧见自己是这番模样,会失望吗?
她会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的思念是一场徒劳的笑话吗?
她会……
嫌弃吗?
相重镜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自己骨子里竟然这么软弱自卑。
他害怕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情本不属于他,更害怕这只是一场美梦。
或许他穿过那道门,得到的并非他想要的心,反而像是六十年前那场毫边际的痛苦和恐惧。
他不想重蹈覆辙,他不想疼,不想再让自己坠入黑暗。
那扇门内,云砚里笑得开怀,熟练地撒娇将她哄得温柔轻笑。
相重镜呆呆地心想:“是个趣之人,不会哄人笑。”
云砚里和他是双生子,但相重镜却从未将两人放在一起相比过,而在这时相重镜却突然惊觉,自己和云砚里根本无法相比。
云砚里自幼身份尊贵,锦衣玉食,而自己在九州却只是被摄魂操控的傀儡,费尽心机连自由都得不到。
两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只是这一世勉强血脉相连罢了。
相重镜前世的记忆中,也并没有关于自己双亲的任何记忆,他对这种奇特的感觉又畏惧又本能想要靠近,呆呆站在门外许久,才艰难迈出步。
云砚里正蹲在花海旁的凉亭中,仰着头和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撒娇:“父尊把赶出城足足两个月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他还拿雷劈,两次!娘亲为做主!”
白衣女人名唤知雪重,这雪重苑便是云尊主为她所建,她神色温柔,掩唇轻声笑了:“这回那雷又劈到我的砚里哪撮头发了?”
云砚里蹲在她旁边拽她袖子:“又没惹他,是他故意撒气的——哎,娘亲,您还没猜呢,是谁来了?”
知雪重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微微偏头咳了一声,从善如流道:“谁呀,娘亲猜不出来。”
云砚里一笑,朝着门口已经出现半个人影的相重镜使眼色,示意他快过来。
知雪重本来以为云砚里又带了哪个好友过来玩,含笑着侧着身子去。
视线落到扶着门框而立的身影上时,知雪重一怔,那张温婉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迷茫,接着像是认出来了,眸子缓缓张大。
相重镜犹豫地站在门旁,一时间不敢过去。
云砚里朝他拼命传音:“快过来,快啊!”
相重镜垂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一颤,才悄声息吸了一口气,缓缓抬步,穿过及腰的花丛,一步步朝着知雪重走去。
那条路似乎极其漫长,但又眨眼便过,相重镜脑子一片空白,等到他回过时,自己已经站在知雪重旁,垂着眸看她。
知雪重呆呆他,她身体太虚弱,手意识地按着旁边的木桌想要撑起身子站起来,但双腿却阵阵发软,根本没有丝毫力气站起。
她仿佛失了声,那双一黑一灰的眸子从方才的迷茫逐渐化为不可置信的欢喜和巨大的悲伤,晶莹的泪花在眸中凝结,苍白的唇轻轻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相重镜见她仰着头,犹豫一下微微俯下身,单膝点地跪在她身边,方便和她平视。
在他矮下身的那一刹那,一滴泪从知雪重那漂亮的眸子里流出,划过脸颊,刚好落在相重镜视线中。
啪嗒一声轻响。
一簇刚刚浇过水的花朵微微一歪,花蕊中的水珠终于滑落,滴在地上。
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知雪重眼中落下,她悄声息落泪,伸出剧烈发抖的手想要去触碰相重镜的脸,似乎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相重镜浑身一僵,似乎不敢去承受这个温暖的触碰。
云砚里突然传音给他。
别躲。
相重镜抬头去。
云砚里乞求地看着他,第一次这般卑微,彻底放下高傲:求求你,就这一次。
相重镜愣了一下,勉强强行克制住想要躲开的冲动,微微垂下头,堪称温顺地任由知雪重温暖的手落在他的头顶。
知雪重抖着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迟到了数十年的抚摸。
知雪重一边落泪一边却轻轻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她又抚摸了一下,喃喃开口。
“原来……是我的玉舟啊。”
相重镜心间倏地一颤,肢百骸仿佛都浸入那彻骨的酥麻,让他从进来后便一直紧握的拳猛地一松,青白的指节缓缓恢复血色。
他抬起头,突然一笑,柔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