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安两指夹着一枚黑子,凝视半晌,重重落下棋子。
“砰”一声,清脆略带刺耳,一如今日的夷安,褪去青涩,逐渐显露尖锐与执拗,还以这个家族女子本来的面目。
“再过几日就是霍去病的生祭,每年他的旧部下故友亲眷都会到霍府拜祭,霍嬗已长成一个大孩子,只怕他不认得你。”夷安有意无意说道。
解忧似乎没注意听,手中捏着一枚白子聚精会神关注着十九道纵横交错线,半晌才落下一子,好半天才回过神,“哦”了一声。夷安棋力渐长,要想胜过她少不得多费些脑力。
夷安抬头瞟了她一眼,低头寻思道,“这些年他的生祭死祭你都不去看,是怕见了青荻伤心还是尴尬?”
解忧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吃了她一子,“去了也没几个认识的,坐下说不到几句话。”
竹外宫禁间繁花开得茂盛,乱红飞过,馨香四溢。竹林内却孤寂得很,终年不变的苍翠竹叶,以及足不出户心如止水的翁主解忧。
“可我听说他们都认得你。”夷安噎了一口水,含沙射影道,那年雨后朔方解忧勇闯军营的往事还不时被提起,当年他们对她还有些怨气,这些年一刻也不曾见过她又忍不住提起,所有与霍去病有关的人或事都变得弥足珍贵。
“果然出了宫的人消息灵通些,这些年我已不大出去走动,生疏了。”她已不再那么易怒。
“哼!这还要多谢你送我出嫁。”夷安狠狠杀死她一片白子,解忧深明大义的话语如在耳畔。“无论到了何时你都是公主。”说得倒是容易,如果她知道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就会明白她为何这般怨恨她。是她答应帮她,是她给了她希望让她满心期待着,却也是她最终断了她退路狠心送她出嫁。
解忧已没有前些年的争强好胜,不痛不痒道,“不客气。”更重要的是,除了夷安,再没人跟她说一句话。
“手上的伤好得怎样了?”夷安忍不住去关注她右手的断指,禁不住去戳她的痛处。
“没事,就是再也练不得剑。”解忧坦然道,对此她已不再要求什么,历经沧桑,才知随遇而安的珍贵。
“也对,没了右手你一样能杀人。”夷安存心刺激她。解忧却可轻易化解她的小伎俩,“这一年到头只有你一个客人。”
“当年他病重,听说你昏厥过去,在场的人都以为你气绝身亡。现在回想,如若当初就死了也干净,免得现在到处惹人嫌。”夷安冷冰冰道。她不由得想起青荻来,霍去病走后,这个长情痴心的女子一夜间好似老了十几岁,她再也没有格格作响笑过。她的眼底很沉静,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孩子。
解忧抬眼深看她,几年的婚姻生活已将夷安折磨成另外一个人,或许她该自责,毕竟是她毁了她全部的希望。她偶尔也会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青荻的名字,每一次她都很伤心,不知是伤别人还是伤自己。
夷安继续道,“我们都以为你和霍去病情义比旁人自然要深厚几分,想必是悲痛欲绝,甚至以死相报。没想到你痛过一回转念就忘了,回想下跟霍去病的亲娘还有几分相像,伤过之后还能重来。”
解忧任凭她言语如何相激也不反击,坦然道,“说得对,我以前没发现。”
夷安越发控制不住,愤愤道,“那么多人都死了,你怎么不死?你说一个人这么多年,活着没人爱,死了没人惦记,多可悲。”
“那我就更不能死了,”解忧耐心说道,“他……走后年年有人祭奠日日有人伤心,千秋万代后还会被人刻在石碑上传诵瞻仰。换做是你,就算没有这些人真心拜服,也少不得后世祭拜。我呢?死后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看着身前跟我结怨的人到灵堂里假惺惺吊唁,可能还要流几滴眼泪。或者干脆幸灾乐祸,在灵柩前就笑出声来,对我的生平评头论足,然后沾沾自喜说着我如何咎由自取,我不要受这种气。我非但不能早死,还要长寿,我得死在你们后头。”
夷安讥笑道,“还以为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原来都是假的。你还是在乎。”
“这是不同的。只要我活着就能强过总有人惦记,再怎样在背后说我也是枉然,刘解忧还是刘解忧。可若我死了,那就真的输了,如青山黄土一般任人踩踏。”解忧兵不血刃道。
“你还是这般好胜。有这样的力量,你不会死的。”夷安气呼呼得出这结论,讪讪离开。
夷安脚步尚未远去,竹馆就恢复了宁静,是死一般的静默。衡玑死了,清溪死后她也没再让人伺候,一个人洒扫院落安然度日。听说曹襄身体不大好,卫长日日后悔当年怎么不对他好一些,如今安心做个贤妻良母也减少进宫走动的次数。
不觉夕阳的余晖已扫至竹馆,那一群白鸽在她身畔踱来踱去。为着那年剪落羽毛的事情,她本以为它们会记恨她。
鸽子到底比人心健忘,熙熙攘攘在解忧身畔叽叽咕咕叫着。只是它们虽重新长出了羽翼,却如受伤留下阴影的孩子不再飞翔。
她捉过一只,抚摸着它光洁丝滑的白羽。鸽子似也懂人心,乖乖听话,毫不挣扎。
她喃喃自语道,“管别人说什么呢。反正你知道,我会用余生来思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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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即位的楚王走在通往长安的道路上,这不是他的第一次长安之行,却是第一次以王的名义去拜见这个王朝的主人。
拜见过天子之后,他特意申请求见那位来自楚国的神秘翁主。得到天子的许可,他忐忑心中的某种压力终于被释放,但另一种恐惧再度升起,这会是怎样的会面?
他已故的父王,翁主名义上至亲的伯父,临终前死死拽住他的手,以最后的沉郁嗓音颤抖着嘱咐他千万记得把他枕下的秘密随他一齐埋葬。身为儿子的他怎会不知父亲的心病?多年来他也好奇,当年的楚国驿馆里那个以朝廷名义前来的女子是如何牵制住虎视眈眈的父亲。
如今走在寂静清幽的竹林小道上,如果不是宫监再三向他保证,他依然无法相信这是曾经雷厉风行的那个女人安息的场所。
“到了,就是这里。”年迈的宫监将他引到门前,并未随他一同进入。
青竹,白芷,鸽子,还有几只路过的野蜂,这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出于各种目的,他必须拜会她。
正值青壮年的楚王当然不会被这种遗世独立的场面唬住,他果断推开门,走进他所谓堂姐的空间。
心跳在瞬间止住,此时的她与多年前留下的最后一眼相去甚远。不知是否因为隔着距离,蔓延在空气中的氤氲朦胧了他的视线,她的皮肤因苍白而显得不真切,模糊的如同墙上的古画。她的五官却比过去更显突兀,即便不施粉黛依旧清晰可辨,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只不过,眼角的细纹透露出年长他几岁的她憔悴了许多。
这次会面注定留给他全新的印象和无限的遐想。至少他会认为上天在生老病死上绝对公平,他没有放过他的父亲,亦没有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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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
刘解忧这一生因为不同程度的所作所为或多或少担上一些骂名。比如一些刘氏诸侯的覆灭,比如于单的死,比如曹襄夫妻感情不睦,人们习惯将错误丢给她,看她那柔弱的双肩因承担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而越发强健。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解忧逐渐退出他们的视线。当馆陶公主病死,当昭平君因杀害夷安的乳母获罪,当霍去病唯一的儿子随刘彻泰山封禅时猝死,人们再没有将这些事与刘解忧联系起来,没有从蛛丝马迹找寻她有意无意犯下的错误。
而那时她正赶往洛阳探望那病重的她曾经的老师太史令司马谈。她对病中意识不清的司马谈描述想象中皇帝封禅的壮举,她的车马离开时还与匆匆于蜀川赶回的司马迁擦身而过。那时这个马不停蹄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因为那部尚在撰写中的史书名垂青史,被千古后人传颂。
刘解忧清楚的知道当人们不再归罪于她时,属于她人生的价值已悄然结束。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她的人生没有按照既定的轨迹进行下去。可是谁在乎呢?长安汉宫还是从不同的获罪诸侯家收养孤女。这一年夏天,楚王室又给刘彻送来一个女婴。
解忧擦拭掉竹馆的最后一丝灰尘,她要走了。她知道夷安仍旧恨她,于单的侍从仍在责怪她。但她没有力气去化解了,她这半生太辛苦了。可她不遗憾,也不后悔,这一生至少有那么几次,她依照自己的意愿抗争过,这就足够了。
她生命中遭遇的许多人,衡玑也好,陛下也罢,尽管他们都曾竭力阻止过她与霍去病的来往,但她已无力去计较。他们这些人,一生忠于使命立场,忠于上天赋予他们的特权与责任,过多牺牲自己的喜好欢爱。
她原以为自己不信命,可事到临头,她比谁都虔诚的完全臣服在命运脚下。就如同她与衡玑没办法一路相伴走下去,这是命;就像她与夷安再也做不了好友,这也是命;就像她与于单荒唐的相遇,是命运的捉弄;就像她曾爱过一个人无果,这更是命。
因为命运的眷顾与残酷,她有幸参与或见证这个时代许多伟大的创举,但就像与那个年轻的继任太史令错过一般,她总与历史的记载擦肩而过。她有幸在霍去病那华丽到极致而戛然而止的生命中插上一脚,却不留任何痕迹。
直到多年后,白发苍苍的刘解忧站在历史的尘埃里回望这一切时,她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但命运判她终身孤独。
或许有朝一日解忧会看淡一切,走出别人抑或她自己设下的犄角。可谁知道呢?今后的人生注定无悲无喜,任胡沙万里,远忆余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