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季湿气重些,解忧穿梭在山林草丛间,衣角发梢沾上不少清冷的水珠,松林的针叶刺在皮肤上生生疼着。离开长安已有些时日,这不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却是第一次如此模糊日期的概念。
没赶到下一个驿站,她的夜晚就在山林草屋中度过。山间猎户为狩猎时的方便,总在山间准备这样一间草屋,内里放些干柴与粮食,也供赶路的旅人休息。
她以一扇柴扉将呼呼的风声隔绝在外,屋内因那燃烧的火堆温暖无比。松枝燃得噼啪作响,解忧一个不留神被溅起的火热的松脂油烫了手背。
她嘴上吱了一声,猛然想起这一天是什么日子。这是霍去病的新婚之夜啊。人果然是需要痛觉的,手背的疼痛令她忆起一直以来刻意去淡忘的东西。
初见时她趴在屋顶偷窥刘陵的秘密,转身时被身后的他吓了一跳险些跌落下去。再见时他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不会落入与宗室子弟来往的困局,她一言不发走向密林深处。后来他对她穷追不舍,他用弓弦勒着她的脖子将她摔倒在地。再之后呢,她挨过他的拳头被他猜忌着。再然后,是那个不足对外人道也的大漠之行,他割开她的衣襟撕裂她的血肉。刘解忧猛然发现,与霍去病相遇以来,他带给她最多的感受竟然是痛。或早或晚,他总能赶上目睹甚至造就加深她的痛苦。
那么他有没有因她痛苦过呢?刘解忧拼命回想,他或许痛过,她感同身受,但那都不是因为她。她给过他一鞭子,幸亏他没有记仇。多么微妙的关系,她了解他心中的许多秘密,唯独看不透他对她的感情。
刘解忧思前想后,脸涨得通红。这一夜悄然过去,与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没有任何区别。第二天清早她在劈了柴火备了清水储了粮食后离去。解忧无数次游走在刀光剑影悬崖绝壁上,她将这大难不死的好运归结于留有余地。她习惯把话说绝,却未必事事做绝。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手下留情?解忧也不明白。
然而她的手下留情又与霍去病不一样。霍去病是个念旧的人,他喜欢用他习惯了的将士顺手的刀剑和熟悉的马匹,他爱他的弓箭与战场,爱他的战马及士卒,尽管他不善于表达。这令他在冷漠的外表下,一旦对某种事物倾注感情就变得无以复加不可挽回,他总是竭尽全力做到极致。而解忧不同,她对别人偶尔的留有余地只为不亏欠别人的恩情,她不想自己双手沾上太多鲜血背负过多良心债。正如她不对周围人过多亲近,不跟他们说太多秘密,不在某一地点做过多停留,不对某一匹马过分看重。她不希望被人误以为离开谁就活不下去,她不要这些人和事成为她的弱点。她的生命始终悬在半空,不知何时会跌个粉碎,她不想有朝一日那些人会因为与她的过密交往而获罪。
这样的处境让她不能去爱霍去病,尽管她的确爱着他。他失落痛苦挣扎时她可以帮个忙提个醒,借着各种名义对他施以援手。但大部分情况下,霍去病可以战胜一切。
解忧认为霍去病已然不需要她,但此刻的霍去病却陷入困境。
这困境是他的父母为他设置的。他对父亲的了解来源于卫家长辈们的只言片语,他曾是一名小吏,在平阳为官时与当时的平阳侯侍女卫少儿有一段情。后来因不知名原因,他离开怀孕的卫少儿,他们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这个不知名原因曾经叫霍去病浮想翩翩,他想象中的父亲时而冷酷时而温存,他为他设想了种种不再出现的借口,比如他已然离世。但这一刻,迟来的书信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不少人知道他生父在哪里,被瞒着的永远是当事人。
冰霜已在他铠甲表面结了厚厚一层,霍去病岿然不动。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站在屋檐以外与卫少儿对峙着,非要她给一个答案。
陈掌家里的仆役们都躲得远远,詹事本人对此更是无能为力。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情只有自己去解决。
没有一个母亲能够拧得过儿子,卫少儿终于开腔请儿子进屋说话。
“你一直知道他在河东,对不对?”霍去病问道。
卫少儿甚少这般深沉隐忍,她思索着如何跟这个愣小子讲述往事,“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外人传说我们卫家满门都是私生子,其实卫家的孩子哪些姓卫哪些不姓卫我们自家人一清二楚。”
卫少儿此刻的言语叫他确信母亲和舅舅卫青是一样的。他们虽活在别人的流言蜚语中,但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负责。因为他们知道,生活应该是怎样的。
“你清楚但我不清楚,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还活着?”霍去病问道。
卫少儿完全谅解他此刻的莽撞,她依旧平静道,“告诉你又能怎样?让你去投奔他,你要去跟他过吗?卫青年少时也去投奔过所谓的亲生父亲,结果呢?被继母所生的兄弟当成牛马一般对待,差点被他们打死。他逃回来那天一瘸一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完整,我和你姨母子夫哭了整整一夜。他那个生父心疼过他一天吗?”
霍去病不再言语,家族的过去他知之甚少。
“哼!”卫少儿轻蔑笑道,“不过在大汉这地方,无论民俗还是律法里,生父无需抚养私生子。所以卫青从来没有怪过他,而那郑家的人也很有骨气,这些年无论卫青如何风光他们都不曾来投靠过。所以儿子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你没有霍仲孺那个生父,不是一样长大成人了吗?”
“这怎么能一样?这怎么可能一样?”霍去病从小被人野种野种那么叫着,再没心没肺的人都不可能不介意,“一个人活了二十年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我本打算带着这个秘密到棺材里去。如今你知道也就知道了。你已有了自己的门户府邸妻子,本来就不必再听我这个娘的话。如果你要去认生父,尽管去!”卫少儿指着门外,“你们是亲生父子,虽然是我一个人养大了你,但也不会勉强你。但是我告诉你,不管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认这个生父,那都是你的事情,但千万不要拿这个人来恶心我。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看清他霍仲孺是什么人了,这一世不必再纠葛。”
霍去病为母亲的风骨和大度震惊着,他从来没有这样钦佩过母亲。父亲或许伤害过她,但她竟然可以这般决绝。这叫他忽然发现,这二十年来他生活中遇到的都是同一种女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