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良人不见愁我心。
这一场高烧,烧得她意识昏乱,噩梦联翩。
一忽儿看见母亲临死前的哀容,一忽儿看见大娘怨毒的眼神如毒蛇吐信,一忽儿看见父亲冰冷厌弃的目光,一忽儿仿佛又被卖进青楼,老鸨挥鞭毒打,疼痛一阵阵撕裂身体。
乱梦折磨得她翻来覆去,呼吸粗重。
迷糊中听见焦急的声音:“母后,她还有救吗?”
冷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过了今晚才知道。”
这声音越发焦急:“母后有几分把握?”
冰冷的声音越发冷厉,“你急什么,母后莫非不知道那个女人的重要?”
那个焦急的声音不再多言。
模模糊糊中,她又睡去了。
再醒来时,满眼都是烛光摇曳而成的朦胧光影。
柔光脉脉中,她蓦地落进两泓清澈深幽的湖水。
那么美的黑眼睛,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
之前,她见过最美的眼睛,是舒雅的紫色眼瞳,后来她到大草原上见过各种颜色的眼睛,包括她夫君的海蓝色双眸。
但是,都比不上那晚她醒来时看见的那双湛亮的黑眼睛。
那浓黑莹润如墨玉的眼眸,流转着说不出温柔与关怀,默默地注视着她,见她睁开眼睛,顿时欣喜若狂,“兰儿,你醒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清朗,宏亮。
她疑惑地四顾:“这是哪里?我在哪里?娘亲呢?”
“我是你娘亲的弟弟,也就是你的舅舅,今晚你就睡在舅舅这里,我可以帮你治病。你这病会传染,要等病好了,才能见你娘。”他一口气说了一串,揉弄着她的秀发,“在舅舅这里要听话,舅舅这里有好玩的、好吃的,你乖乖听话,病就好得快,就可以早日见你娘,知道么。”
听他叽里咕噜地说着,她简直晕头转向,搞不清状况。
舅舅?
朦胧的烛影里,高兰心怔怔地看着他。
娘亲从未给她说过这个舅舅啊。
这么好看的舅舅……
十一岁的女孩,蓦地有些羞涩,面染桃花,将脸埋进枕头里。
他一掌轻拍过来,“天,阿姐居然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这晚,他就睡在她旁边。
后来的十来天,她在这里治病,养息。每晚,他都和她同榻而眠。
他缠着她给他讲娘亲的事情,他把舒雅叫做阿姐,他喜欢听关于阿姐的一切。
其实她也才认识舒雅三个多月,并不了解舒雅,所知不多。只好把讲过的反复再讲,而他百听不厌,一再让她反复地讲。
她讲的时候,他也会插科打诨,有时两人在床上笑得抱成一团。她钻进他怀里,深深嗅着他身体的香气。
舅舅的香气,她一辈子不会忘记。
后来她嫁给胡人,每次在床上嗅到自家男人的狐臭,对舅舅的回忆便会像锯子一般拉扯心扉,痛得她半晌呆怔无言。
“黎帕娜,在想什么?”
夫君唤着她的疏勒名字,再次骑上她的身体,猛烈地抽送。
她咬紧牙关,强忍着厌恶,头侧到一边,试图躲开男人的呼吸。
当她发现实在躲不开,男人恶心的唇舌像某种软体爬虫般腻在脸上、脖颈上,她猛地起身,纤腰轻扭,换了跪姿,将丰满挺翘的臀部,留给男人冲撞。
脸背朝着男人,泪水顷刻间倾泻而下。
嫁给这个男人,也是为了舅舅。
那一年,是她十五岁及笄日。
舒雅按照汉人及笄礼俗,亲手帮她把一头秀发盘成椎髻,插上精美的涡形青玉笄,柔声问她:“兰儿可有什么心愿,想要娘亲帮你达成?”
高兰心从铜镜里直视着舒雅,“无论什么心愿,娘亲都可以帮我达成吗?”
“当然,只要我力所能及。说吧,你想要什么?”舒雅的笑容宁和亲厚,映在铜镜里。虽已而立之年,比起铜镜里高兰心青春明媚的花容,丝毫未见逊色。
高君琰在一旁静静望着铜镜里妻子和养女,两种截然不同、但相映生辉的美貌,让他心中悄然荡起柔波。
高兰心看见高君琰神思恍惚地凝视铜镜,忽然就有一厢情愿的误解。
她知道舒雅的美貌无人能及,但她年轻气盛,自视颇高,总以为年龄的优势可以让她不输于舒雅。
她自我陶醉地认为,高君琰是在看她。
高兰心娇媚地侧眸,眼风斜斜飘向高君琰,深不见底的情意在眼底漾开:“我想为高家延续子嗣,这是娘亲力所能及的,只是不知娘亲是否愿意?”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舒雅和高君琰的意料。
舒雅还没反应过来,高君琰就霍然变色,瞠目怒喝:“我和你娘是白养你了,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
高兰心怔住,咬着下唇,委屈的泪水涌上琥珀色的美眸,泫然欲泣,无尽娇怜。
高君琰见她不动,忽然怒气勃发,冲过来便扯住她的袖子,将她往外拖:“你给我滚——”
这时舒雅过来了,拉住高君琰,“好了,好了,夫君,兰儿一时糊涂,让她自个留下好好反思一下。我们先出去。”
在舒雅半哄半劝、连拖带拽之下,高君琰和舒雅一同走出了高兰心的房间,带上了房门。
高兰心坐下来,怔怔地流泪。
铜镜中,舒雅给她精心打理的发髻,华贵高雅,衬得她脖颈修长、锁骨清晰。淡青色簪子,显得她肤光如雪,美眸如珠。
她忽然有些懊悔,深恨自己一时糊涂。
舒雅对她,就像亲生女儿一般,把她往最美打扮,一点不存嫉妒和戒备。
她想起娘亲刚才听明白她的话之后,那苍白的脸色。舒雅必然是气极了,然而,当高君琰震怒地要赶走她,舒雅却敛去了怒气,反过来劝高君琰。
思及舒雅的这份隐忍与镇定,高兰心有说不出的疼惜。
高兰心爱舒雅跟爱舅舅一样深,她是真心想给高君琰做妾,与舒雅共事一夫。她真心想给深爱的男子生儿育女,也真心原意以妾室身份,竭心尽力地服侍舒雅。
舒雅能理解她这份情怀吗?
夜色降临,她慢慢起身点了铜灯。
波斯地毯上描绣的异域风物,让她有一刻的恍惚。
她想起几年前在楚国的生活,那时高君琰每晚都来陪她。在舒雅逃婚到前线去找萧辰的日子,她独自一人享有高君琰。
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坐在绮霞宫的台阶下,冷月照梧桐,白露点苍苔,她听高君琰讲故事,和高君琰天南海北地瞎聊,一起消磨掉一个又一个长夜。
高君琰甚至不去临幸六宫妃嫔,而宁愿陪着她这个小女孩,并且乐在其中。
如今,远离了湘江秋云,远离了汉阳晴川,来到这平沙莽莽、草原千里的大漠,恍然如一梦。
铜灯幽幽暗影里,门被推开。
她抬起泪眼。
她挚爱一生的男子走进来。头顶剃光、左衽皮袄、粗犷矫健的他,与束发戴冠、长衣广袖、飘然若仙的他,在层层烛影里交错叠映……
她痴痴望着他走进,在她面前的地毯盘腿坐下。
就这样看着彼此,相对无言。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他伸出食指接了她的泪,动作温柔,却没有放进嘴里品尝。
他这一生只尝过一个女人的眼泪,在十七岁那年破庙的月光里。那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在寒冷与害怕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她落一颗眼泪,他便接一颗,放进嘴里……
“兰儿,还记不记得,我和舒雅一道回大漠的第二日,我们刚逃出江州治下的盘水郡,在客栈里,突然走失了庆生?”
高兰心努力地回忆着,点点头。
高君琰看着她,眼神透出从未有过的伤感,“庆生从我登基便是我的内侍总管,是我最信任的心腹。我逃出郢京时,不管后面追兵如雨,也不曾丢下他。可是,我决定回大漠之后,他却突然消失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奇怪过?”
高兰心眼中浮起疑惑,“我以为他是不习惯大漠的生活,不愿意去。”
“不愿意去,可以跟我道别,分道扬镳就好了。为何要偷偷逃跑?”
“这……”高兰心费力地摇头。
高君琰笑了,摸摸兰儿的头,“你的政治头脑毕竟不如舒雅。我们刚发现庆生逃走,舒雅就猜到了。”
高兰心咬着下唇,有点委屈,“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如娘亲,我并不想僭越,我只想……”她娇羞无限地垂首低鬟,“我只想做你的侧室,像婢女一样侍奉你和娘亲。给你……续嗣香火……你就当我是个生育工具好了,我……心甘情愿……”
微微的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她低垂的长睫被烛火投下清幽的暗影,轻抿的唇微微颤抖。
他俯首,深深凝望她,叹息着抬起她的下颌,“兰儿,庆生是我母亲安插在我身边的暗线。那年母亲跟萧辰一道回国之后,给庆生留下了一味毒药。如果我和萧辰争天下,庆生便要负责在我的饮食里下药。这种药不会要我的命,但却会使我的精力逐渐衰退。最后会像废人一样躺在床榻,生活不能自理。
我答应舒雅远走大漠之后,庆生知道我对萧辰的江山已经没有威胁,便不忍心再害我,自行离去了。他离去之前什么也没说,但我和舒雅都猜到了。回到大漠之后,舒雅请了医生帮我看病。这味毒药对我的身体已有侵害。虽然庆生半途而弃,但是药性已经有一部分侵入体内,这很可能是我和舒雅没有要到孩子的原因。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医生并没有这样说,舒雅也总是归咎于她自己的身体原因。她说当年她曾服用红花,能够生下晖儿已是奇迹,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奇迹。”
高兰心愕然地看着高君琰,烛光下他的容颜英俊得不真实,深黑如夜空的眼底,暗藏着从未示人的隐痛。
突然有无穷无尽的疼惜涌上心房,高兰心再也没想到,她至爱的男子,竟有这样悲惨的遭遇。
然而,他依然是这样坚强而乐观地面对。
自从来到大漠,他勤练骑射,在胡人中站稳了脚跟,不容任何大漠汉子小视。他学会了疏勒语,断发髡首,披毛食腥,完全融入了胡人当中。他承欢扶日,被封左律王,领下治理着几大部族和大片草场。他经常巡视于各大草场,与治下的牧民打成一片,常与牧民一起劳作起居。
他就这样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地打下了一片家业,从靠裙带关系爬上左律王的尊位,到后面建立了有目共睹的功勋和声誉。
在他打拼家业的时候,舒雅安于室内,管理公主府诸般事务,从不擅自外出,所以,与其说她是公主、他是汗达(疏勒语,驸马),不如说,他是左律王,而她是王妃。
高兰心伸手轻抚高君琰脸颊,指尖爱怜横溢地滑过他微带鹰钩的高鼻。她最爱他的鼻梁,微微鹰钩的鼻梁,透着说不出的性感魅力。
“我明白了,舅舅。今天是我错了,以后我不会再提这事。我也不会再存这种念头。”
眼泪再次涔涔而下,高兰心仰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捧起她娇媚的面庞,他微带戏谑地赞道,“兰儿,你真美。我少年时混迹花街柳巷,见过各色美人。后来贵为至尊,拥有三宫六院。但从来没见过像你和舒雅这么美的女人。舒雅是天下第一美女,你是第二。你这样的美貌,难道就这样埋没吗?你若看上了谁,告诉我,我和舒雅一定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舅舅,我这一生不会爱任何人超过你和娘亲。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娘亲的,我只是希望我们四个人永远地在一起,还有语晖弟弟。如果我嫁人了,就不能够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对了,如果可以,让我嫁给语晖弟弟吧。”
高君琰笑着敲了敲兰儿的额头,“傻丫头,你比晖儿大十一岁!等晖儿长大,你就老了。虽然你和舒雅一样,不管多老都是美人,但是你不觉得可惜吗,最好的青春就要在等待中虚耗了?”
“你看到了我最好的青春,这就足够。”
她痴痴说完此句,难言的感动在他心间淌过。
他轻抚她娇嫩的面颊,眼中流转着绵绵的温柔,“兰儿,我也已足够。有些美丽,不一定非要占为己有。”
她点点头,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许久,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他也不开口打破这静谧而温馨的气氛,只是轻轻地抚弄她纤细的后背。她穿着舒雅亲自设计的汉服,轻绸柔软的质地,让他恍惚间想起失去的家园,想起曾经的雄心壮志,曾经的隐忍不发,本想最后一飞冲天,却被母亲残酷地折断了羽翼。
如果不是跟着舒雅来大漠,他又岂会得到新生,得到另一个奋发有为的机会?
“兰儿,你可知,与其说是我为舒雅放弃了江山,不如说是舒雅在我穷途末路时收留了我。”
高兰心从他的怀抱仰起头,“舅舅,你仕途最大的阻碍是右丁零王,对不对?”
高君琰阴鸷地冷笑,“那个人,我迟早要搞死他。”
“让我嫁给右律王的儿子吧,这样,我们就多了一个盟友。”
高君琰微微一惊,低首认真地看着高兰心,“你真的愿意嫁给他?除非是你自愿,否则,你娘亲不会答应。”
高兰心一瞬不瞬看牢高君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能够帮你,于我就是最大的幸福。”
深深的感动掀动着心房,感动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