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险恶,人心鬼蜮。
她入宫前,外祖母这般言说,入宫后,她也学着算计人心。但刘藻竟不觉有甚不好,她想活下来,总不能盼着他们轻轻将她放过,她总得做些什么。
然而她的心思,却被中黄门一眼看穿了。年少不经事,总难免胆怯。刘藻面色苍白,缓缓道:“藻长于寒庶,不知宫中事,不知天下事,太后确实择错了人。”
她避而不谈收拢人心之事,只言她无为君之才,太后选错了人。
中黄门目光幽深,思量半晌,方道:“便依皇孙,皇孙勿忘仆臣今日之助。”
说罢,目视那几名宦官,令他们放开胡敖等人,而后道了声告退,匆匆而去。
中黄门退让,并非就是转投刘藻,而是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退一步,与刘藻人情,来日刘藻若能恢复圣天子尊严,他自是以此立功,若不能,他也亏不了多少。
说到底,举手之劳罢了。
刘藻看得明白,她精心算计之事,于旁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如此对比,真是令人沮丧。但刘藻没有沮丧太久,又振作起来。
至少她成功了。
胡敖等人上前,拜道:“多谢皇孙相救。”
刘藻将目光自院门处收回来,胡敖等人伏在地上,她只能看到他们冠上的后翼。她并未立即令他们起来,而胡敖等人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较之先前,又添十分恭敬。
刘藻微微抿唇,道:“不必多礼。”
四人这才起身。他们已明白了,皇孙兴许比不过太后权重,但也能定他们的生死,甚至能在危急之时,救下他们。
刘藻返回榻上坐下,她又开始思索。
好奇的少年往往想得多,沉稳而好奇的少年,想得则要更深。
刘藻总是在思考,多看多听少说,她自幼便是如此,想来是天性。
这回,她想的是皇帝离去前那番话。他话中所显露出厌恶与恨意,似是血蛭般,吸食在刘藻身上,使她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般不安。那恨意似乎不只是因她入宫,纵然她不入宫,他也是这般厌她。
“皇帝很讨厌我。”刘藻喃喃自语。
她想得有些入神,耳边忽有人出声。
“陛下,李夫人孙也。”是公孙绰的声音。
刘藻回神,望过去,问道:“李夫人?”
胡敖神色动了动,但他未开口,也未阻止公孙绰继续说下去。
“李夫人是武帝宠妃,与、与卫皇后很像。”
刘藻产生了兴许,笑着问:“相貌很像?”
公孙绰摇摇头:“李夫人要美上许多。”她说罢,显出不安的神色来,道,“婢子、婢子也只听闻老宫人闲暇时说起。”
她瞧上去,不过十□□岁之龄,入宫怕是还不足十年,自然未曾亲历武帝朝之事。
刘藻一点也不失望,也没有立即去探究她口中之言是真是假,而是十分有兴趣道:“不要紧,你说下去。”
公孙绰见此,也稍大胆了些,将她所知,全说了出来。
武帝的皇后卫氏,讳子夫,原是武帝长姊平阳公主府上的歌伎。一日,十八岁的武帝驾幸公主府上,来看望阿姊。平阳公主择出十余名良家子,欲献与武帝。然而武帝皆不满意,却独独看中堂上吟唱的卫子夫。
卫子夫由是获宠,武帝回宫后,公主将她送入宫中,临别时,还曾赠言:“即贵,无相忘。”
子夫入宫,渐渐获得宠爱。而武帝雄心显露,欲对年年进犯的匈奴用兵,子夫的弟弟卫青当时在建章宫任事,因故入武帝眼。卫青果敢勇猛,且冷静知兵,是个天生的将帅之才,武帝待他恩遇有加。
之后,皇后陈氏以媚道害人邀宠,又在宫中行巫蛊之事,武帝闻知大怒,废皇后陈氏,令她退居长门宫。
陈氏被废,后位就空了出来,那时子夫已承宠十年,又为武帝诞下长子。武帝登基十二年,年已二十九,方得一子,大喜之下,取名为据。
不久又立卫子夫为后。
卫氏一跃为外戚,显赫无双。但卫青却不似寻常外戚那般,寄居于裙带之宠,而是身着戎装,挥师北上,十数次出生入死,驱逐匈奴,报效君王,使边境百姓不受外虏来犯之苦,使堂堂大汉洗刷和亲之辱。
卫氏一门,五人封侯,成为朝中极贵。
刘藻听得认真,闻卫青之名时,她的目光便愈加专注。外祖母常与她讲故事,大将军卫青的名字时常提起,刘藻对他很敬佩。
盛极必衰,故事到了一极盛处,必会急转直下。公孙绰说了下去,语气便不如方才那般激昂了。
女子的容颜总会老去,红颜老去,君恩不再,帝王的目光便会转向别的美人。
卫皇后受宠十五年,武帝的宫苑中有了越来越多的美人。李夫人、赵婕妤、钩弋夫人等诸多美人便相替出现。
皇帝的祖母是李夫人。
李夫人与卫皇后相似,先是相似在出身,卫皇后歌伎出身,李夫人则是舞姬。再有相似便是,卫皇后出自平阳公主府,李夫人亦是平阳公主送入宫中。
第三相似则是,卫皇后有一弟弟名为卫青,出征匈奴,威震四方,以军功显赫。李夫人有一兄长,名为李广利,也曾出征大宛、匈奴,以军功封侯。
这样一对比,着实像得很。
刘藻不知李夫人,但她知晓李广利。少年人再是沉稳,也难免有自己的喜恶。听到卫青之名,刘藻眼中都是光芒,听到李广利之名,眼中则显冷淡之色。
这倒非卫氏与她更亲近,而是李广利的战绩并不怎么拿得出手。他初征大宛时,便连座小城都攻不下来,不思如何攻取城池,反倒害怕疲惫与饥饿,欲返师回京。气得武帝派遣使者拦于玉门关前,痛斥曰:“兵卒敢入关者,格杀勿论。”
这样的人,怎能与百战不殆的大将军卫青相提并论。
“李夫人曾觊觎后位,与卫后相争。但她还不及做什么,便故去了。”公孙绰说道,“宫中有传闻,称是卫后所害,想必陛下便是听信了谣传。”
原来如此,刘藻恍然。皇帝恨她的祖母害死了他的祖母。
她刚如此以为,沉默在旁的胡敖忽道:“宫中还有一传闻,说的是李夫人与卫后感情甚深,卫后照拂李夫人良多,李夫人之死非因卫后,而是产后虚弱,大病而去。”
她刚信了一种传闻,却接连又来另一传闻。刘藻讶然,停顿片刻方道:“宫中有许多这样的传闻吗?”
胡敖含蓄道:“宫中传闻俱是年长者说与年少者,诉说之人不同,听的人不同,中间难免有所差异,当年的人都已不在,要求证也无处求证,渐渐的,倒不求真,而求奇了。”
刘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传闻甚多,且来源不可考,听之可以,信之则不必。
外祖母家人口清静,主人家说了什么,仆婢立即施行,少有出错处,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刘藻从小到大见的,都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还从未经过这般一件事能有许多种说法的境况。
她有些不习惯,可心中不知为何,又觉理当如此,似乎对这等境况并不那么无措,反倒……产生浓厚的兴趣。
她想了想,道:“多谢你们为我解惑。”
四人惶恐,连道不敢。
她还想知晓得更多些,却又不知四人所知有哪些,便试探着问了起来:“这座宫苑外,可有人守?”
答话的是胡敖,他是四名宫人之首:“有长乐宫卫驻守。”他很机灵,也很豁的出去,既已见识过皇孙的手段,生出了畏惧,便没想过再在皇孙与太后间虚与委蛇,不等刘藻再问,便很是坦诚地答了下去:“自先帝故去,每月廿四,太后皆会往灵前祭拜,今日恰好便是这日子,陛下必是也知此事,看准了时机赶来的。长乐宫卫虽遵太后之命行事,但若太后不在,他们也不敢过于阻拦陛下,且太后迁入长乐宫不久,宫中许多事都未梳理出来,难免有缺漏。”
难免有缺漏是指,长乐宫中宫人众多,未必人人皆是心向太后。
他讲得很细,且条理分明,刘藻都听懂了,除了这些事,她倒对胡敖的来历好奇起来,问道:“你从前是在何处侍奉?”
胡敖迟疑片刻,跪下答道:“小的侍奉皇孙前,在椒房殿外洒扫庭院,太后迁至长乐宫,中黄门看中小的伶俐,派遣小的,侍奉皇孙。”
他说罢,恐这长于民间的皇孙不懂宫室布局,还解释了一句:“椒房殿处未央宫,是皇后的居所,先帝还在时,太后就居此殿中。”
如此说来,他一开始,便是太后宫中之人。
刘藻望向公孙绰,公孙绰也跪于地,答道:“婢子原先是椒房殿中莳花宫人,为太后照看花木。”
刘藻又问余下二人,也是相差不大的来历,皆是在原先椒房殿中侍奉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只是并不很得用,平日里见不着太后,更不必说在太后面前有只言片语了。
他们不是很得势的宫人,收拢来也没什么用,换了旁人,兴许会挫败,但刘藻不然,她很高兴,于她而言,宫中任何一人,都很有价值,皆能与她讲述许多她从前不知的事。
她令他们都起身,而后问起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以为,谢相是什么样的人?”
四人支吾起来,公孙绰犹疑道:“禀皇孙,我等俱是卑贱之人,岂敢品评贵人。”
刘藻忙道:“不是品评,只是说一下,当日是她接我入宫,我对她有些好奇。”又恐他们不知从何说起,刘藻主动打开了话头,问道:“谢相看来,甚为年轻,她是何时当上丞相的?怕是很不容易罢?”
她问得具体了,宫人们倒有可言之处了。
胡敖答道:“谢相拜相不久,这是去年之事。小的身在后宫,不知前朝大事,谢相年岁便不得而知了。”
余下三人也称不知。
刘藻又问:“去岁拜相?先帝可是很倚重谢相?”
这个,胡敖倒是知晓一些,但也只知大概:“先帝冲龄践祚,朝中老臣众多,先帝有许多事便不能施展,小的闻说,谢相很得先帝倚重,是因她能解先帝之困?”
能解先帝之困,便是说,她能助先帝掌握大权,使朝中政令皆由帝出,而非倚仗老臣。
这般大才,先帝拜她为相,也是情理之中。
刘藻对谢漪的好奇心又盛了一些,想再知道得更多些,譬如她是如何解先帝之困,又是因何在先帝驾崩后投入太后阵营。
可惜这些,宫人们就不知了。
刘藻略觉惋惜。转口问起太后的事来。
这一言说,便至夜间。
这一日是刘藻入宫来最为充实的一日。见了莽莽撞撞的皇帝,将那四名宫人收拢了过来,虽不能指望他们忠心,但至少肯将所知之事说与她听了。
还知晓了武帝时的许多宫廷秘闻,以及谢相因何拜相。
可惜,她对谢漪之事,知晓得还不够多。
她至睡前都在想,为何谢漪最初不与太后一同拥立刘建,反倒在皇帝登基,大势已定,又来掀风浪,搅风云,来谋废立之事。
她知若单单在这小宫苑中,依靠四名宫人所知来思索,必是想不通的,至少得等她从此处出去,见到更多人,方能寻得些眉目。
原以为,会过上许久方能解惑,却不想那日却来得甚快,且还是谢漪亲口将缘由说与她知。
四日后正午,刘藻入宫的第十一日,她进过昼食,坐于庭中赏花。
庭中一种小小的花开了,认不出它叫什么,但却很好看,一朵一朵的,挤挤簇簇,甚是明丽。宫人自室内搬了一张榻来,供皇孙歇坐。这张榻可容二人大小,榻前又置一长案,案上摆了几盘果子。
小皇孙生长于民间,行事作风却不粗俗,兴许是因她较为沉稳,端杯饮水,执箸进食,俱是不紧不慢的,反倒显出风范来。
她看了看果子,并未去碰,而是端起一羽觞。
羽觞是一饮器,可盛酒或羹汤,有金制、铜制、玉制或是木制,种类繁多。刘藻手中所端羽觞,是玉制的,盛着蜜水。蜜水乃是蜂蜜冲温汤调制,微甜,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刘藻在家中时,便爱饮。
她将羽觞送至唇边,正要饮下,院门倏然打开。刘藻动作一顿,抬眼望去,便见谢漪快步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