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寂静无声。
李衍坐在一旁, 李廉拿着一份卷面在那查看。
“子谓颜渊曰,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出自《论语·述而》, 以‘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作为破题算是中规中矩。”
李衍道:“父亲你曾说几位阅卷官偏中正之好, 只得敛去锋芒,作出一篇挑不出破绽的文章。”
李廉皱了皱眉, 继续看了下去。
将文看完,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李衍,李衍问道:“父亲,可有问题?”
李廉若有所思, 道:“没有问题。”要说有问题, 就是这篇文章太过老辣,乍看不出彩, 可是却是他看过得几十年最严谨的文章之一, 这等严谨文章,就是喜好华丽辞藻的阅卷官,也没有理由去淘汰它。李廉忍不住再细读一次,赫然感觉到此文严谨的行文下却蕴含着充沛的感情,心中赞叹下, 瞧出此文不仅对仗工稳,而且文笔生动。文中孔子循循善诱,又能自我解剖, 将此次主题完全揭露。
李廉想着几个阅卷考官的行文规则,他觉得这个儿子又会出一次风头。
***
贡院灯火通明,大门紧闭,并有无数禁卫紧紧驻扎在此地。
这里,十多个书吏和八位阅卷官在考试之前就被集中在此地,在没有将考卷审阅完毕,他们吃喝拉撒都不得出院子半步。
考试和卷子送上来已经有十日。
在场的人都埋进了卷子里,眼睛干涩,神色疲惫。
正好是晚秋之时,北边又冷得快,屋子里已经烧起了炭火。
炭虽是好炭,可是屋子人多,窗户也不能多开,居室可以说是闷到了极点。
阅卷官还好,总归是审阅而已,而书吏就辛苦了,跑来跑去,不仅要四处劳作,而且需要伺候阅卷官们。
在此地待得久了,大多人都有些耐不住烦闷,阅卷做事的速度越来越慢,比之刚开始讨论,现在的气氛已经低迷到了极点。
大堂正中坐着的是这次阅卷主考官孟恪徽,他是洪元十四年的进士,经过十多年,他由一个小小的翰林庶吉士已经成了正三品礼部侍郎。他不仅深得太上皇宠信,而且实权在握,这次被派做北直隶乡试的主考,在近几年的主考中身份权利最高的一位。
主考官审卷的事情并不需要他亲历亲为。按照阅卷程序,在所有考生考完后,他们的卷子都被誊录糊名,随后,由书吏们将其打散顺序,查看格式之类的东西,格式错误,字迹不清,空卷等各种明显毛病的卷子都会被撤下去。凡是在这一关被刷了下去,这些卷子再无出头的指望。当然,也不是任由这些书吏为所欲为,科举考试关系到国之大政,这自有一套严谨的程序。
书吏刷下去的考卷,会有一位副考重新复审,若有书吏出了差错就是大罪,副考复审后,主考也会随机抽取几个查看。
一切没问题后,书吏将剩下的考卷归类编号,然后平均分给众多副考。
副考们要从这些卷子中选出有一定水准的文章之后,然后判定等级。这些选出来的,便是符合中举的文章。为了公正公平,这些中举的文章会经过四个副考统一判定符合才会被彻底留下,成为准举人。
所以说,录不录取,主考官做不了什么主。主考官的作用便是时不时的审核一下,然后接过副考官们送上准举人的卷子再复审一遍,符合条件后,最后判定名次。
这样复杂的阅卷程序,经常有几位副考因为某些试卷吵起来。
孟恪徽生性严肃,偶尔抬头扫向屋内众人,叫人噤若寒蝉。所以这群副考官将有争议的卷子放到一旁,准备在最后的一刻争论。
孟恪徽端起茶,端坐首位养气,然后叫书吏将那些有争议的考卷拿过几份看看。
正看着,突然间他听到底下正在审卷的副考官们发出一阵喧哗。
孟恪徽立刻抬起头,脸一沉,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严肃清静之地,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一个副主考慌忙请罪:“禀孟大人。是属下们看到一篇奇文,众人忍不住叫出了声,还请大人恕罪!”
孟恪徽心中好奇,这几位副主考也是才学出名之人,能让他们共同叫声的文章绝对不简单。
“哪一篇文章,拿过来给本官看看。”
那副主考转过身,从围着的书案中拿出一份卷子,然后恭敬的呈了上去。
卷子有些皱,看来被这些副考都看过了。
展开卷子,孟恪徽先是皱了皱眉,随后竟然入了迷去,当他看完后又忍不住通读一遍,最后拍了一下桌子,赞道:“雅学绩文,湛深经术,所撰制义,清真雅正,开风气之先,为艺林楷则。”
众多副考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这些人也有不爱此文的,听到主考这样大赞,心中不由大惊。很快,大伙都想起孟恪徽这位主考的风格,心中摇摇头。
“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一于藏者缓,果于藏者殆,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此其人非复泉石中人也。此句精妙,我是做不出来的,没想到这样的锦绣文章竟然出自一个秀才之手,该判第一!各位觉得如何?”
众位副主考心中腹诽,他们有反对的余地的吗?
呈上考卷的副主考率先说道:“我等认为此文足可会试扬名,我瞧了好几天,没有瞧到一篇超于此文的。”
其余的副主考纷纷附和。
孟恪徽拿起朱笔,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他放下朱笔,道:“科举选拔人才不得随喜好而定,诸位加快速度挑审,希再遇好文。”
众人点点头,然后坐下来。
经过刚才一役,大伙的兴致再次被提起来,效率更快了许多。
孟恪徽将此文又读了几篇,已经背下后,他还是忍不住叫好,最后安奈不住,从副主考桌上选了一堆试卷查看。
一天天过去,终于副主考们将试卷都审了出来。
孟恪徽一一翻阅,从中也找到几篇他喜欢的文章,不过珠玉在前,他没表现什么出来赞许出来。他再次拿起那份试卷,过了这么多天,他还是未能挑出毛病,现在他提起朱笔,安心的画上案首。
又和几位副主考定好其他名次,几位副考都围了上来,他们都想看看他们选中的人是哪些人。尤其……尤其是那篇奇文。
孟恪徽心中也极其好奇,于是他连忙招呼书吏上来。
三人分开而坐记录名字,又有两人先后唱名。
孟恪徽坐在首座,众多副考坐在两边客座。
前头中举的百人名字,这些人也不过是稍微注意一下,看有没有他们熟悉的人。
三位书吏将中举的名单呈上来,孟恪徽对看一下,三份相同,然后将其交给七位副考,传看完毕无差错的后,重新收回在孟恪徽的桌子上。
这三份名单,一份张贴,一份留于贡院档案,还有一份送与六部统计。
书吏待众位大人点头,才继续唱名记载。
“第二十名玉山县关学思。”
“第十九名盼城张绣……第十八名……第二名南安王府韩奕!”
众人纷纷点头,当真遇上不少熟人。
“第一名……”
孟恪徽抬起头,七位副考有三位暗自皱紧眉头,只剩下最后一位了,怎么就没瞧见圣上交代的人。
“京城东南李府李衍!”
三位副考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啊……果真有真才实学!
孟恪徽沉吟道:“李衍?”
“就是今年童子试中了小三元的那个,还和国丈的嫡孙女定亲的少年贤才。”
孟恪徽立刻想了起来,问道:“他貌似才十四岁。”
几人点了点头,心中忍不住叹气,才十四岁就能写出这么老辣严谨的文章,这以后还不定是什么样?
孟恪徽道:“此文已有一甲之才,想来明年春闱他也会参加?”
一位副考笑道:“我朝有会多一位杨首辅。”
杨首辅杨志斋是文帝时期的进士。据闻,他三岁作诗,九岁秀才,十三岁成了乡试解元,十四岁便中了进士。后来官运亨通,连辅文帝、宣帝两朝,更是宣帝年间的六年首辅,可谓位高权重。
“听说他去年腊月才出孝……”
众人已经明了他的意思,去年腊月才出孝,今年便是小三元和解元,可见他的才华可能还胜于当初的杨首辅。
孟恪徽低声道:“本官先前还不相信那是他所做的散文词赋,只以为是莫化舟所做,现在看来,却是本官小看了。”
众人看向他,孟恪徽不仅回忆从皇上和太上皇那儿看到的赋传,据说是李衍所做。李衍的第一任座师彭县令得了文章甚喜便挂在了书房,恰好太子见着,竟然强抢进了宫里。
孟恪徽也不矫情,他最喜才华之人,眼下他对李衍印象极好,便没有什么隐瞒的心思。
“萧瑟秋风百花亡,枯枝落叶随波荡,暂谢铅华养生机,一朝春雨碧满塘,新枝出泥浆,托苞向上扬,虽出污泥块,自清洗河塘。雨打叶更绿,阳骄花愈芳,独修正其貌,不染吐清香。”一篇喻莲美词娓娓道来,众人越听越睁大眼睛。
这等喻志文章,足可见不凡。
“能做出这等散文词赋,其人定然清正不凡。诸位,以后也许他便是我们的同僚了,万万不可小视此子之小。”
众人缓缓点头。
若是李衍在场,定然会尴尬不已。
***
等榜出来的日子是极其难熬的,李衍这些天去国子监也少了,每日跟着李廉参加宴会,这些人与李家的关系,有好有坏,也有普通,李衍一一记了下来。
到了放榜之日,李衍安心在家里写着大字,浑然不管母亲和大姐在大厅里焦急的等待。
时间慢慢过去,李衍写字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外面鞭炮声想起。
李衍握着的笔微微一顿,继续将剩下的比划写完。
“大爷……大爷……”安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李衍慢慢抬起头,平静地道:“第几名?”
安柱大声笑道:“大爷,乡试解元……头名啊!”
李衍闭了闭眼睛,深呼一口气道:“知道了。”
安柱收住笑容,看着李衍又报喜道:“大爷,您……中了解元?”
李衍轻笑一声:“我听到了,不必再说第二次。”
安柱挠挠后脑勺,问道:“那大爷怎么不见欢喜?”
李衍望向桌上的字,赫然是一个“静”字。
“咳咳……”
李衍和安柱望了过去,就见不知什么时候,李廉已经到了门口。
“父亲。”李衍走过来请安。
李廉走进屋里,就看到了李衍所写的大字,他对安柱挥了挥手,安柱有些郁闷的离开了。
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老爷和大爷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般年纪能做到如此,比起为父当年要强得多了。”
李衍低声道:“官路上,状元为官都只是底层一员,解元……儿子觉得远远不够。”
李廉点点头:“古来科举中着皆是志得意满,未想到你小小年纪能够看透这些,已经不凡了。”
李衍笑道:“儿子若不谦逊一些,父亲定然是训斥而来。”
李廉顿时笑骂:“你这混小子。”
李衍也是一笑。
李廉将李衍推开,思忖了一会儿,他提起李衍的放下的笔,李衍将他写的“静”字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