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青央马场的仆人们早早起身,每个人都用心濯面洁首,换上平日里最好的衣装,来到牧场等待。只因从马夫老大那里听说,今日郡主会来挑选一名驾手,陪她一同前往红山宫参与经会。对于吐蕃的任何人来说,能够踏足红山宫都是至高的荣耀,更何况这些整日里只与牲畜为伍的马奴。
诸人准备妥当,聚集等候。不多时便见到星月郡主的贴身女仆塔西匆匆赶来。众人争先恐后上前打着招呼,哪知塔西对他们连瞟都不瞟一眼,直接询问马场老大道:“快叫古鸠努跟我走。”
马老大一愣,向着众人扫了一眼,问道:“古鸠努人呢?”巴杰满脸不服气道:“他只是个新来的,这里诸多人,谁不比他资历老,凭什么轮到他去。”余人听罢也纷纷附和,都是不解。
马老大也道:“塔西姑娘,为何定要找古鸠努,我保证这里其他人各个都是熟练稳妥的驾手,不会比古鸠努差。”
塔西不耐烦道:“这个和我说没用,郡主指定要他,你有本事向郡主去说。”众人一听泄了气,都想不通这小郡主怎会偏偏喜欢用一个哑巴。
终于在马场后小溪边找到正在清洗马具的古鸠努,塔西一把将他拉起就走,边说道:“误了论经大会可有你好看的。”全不顾古鸠努一脸懵然。
一路之上,星月郡主和塔西坐在马车上畅谈不停,其中多是女孩儿家的闲逸之事,偶尔询问驾车的古鸠努,他总是毫无反应。郡主也不在意,却仍是不住发问。
快到中午时分,终于抵达红山宫。远远便见到宫外山脚下似乎有十数人正砰砰邦邦打做一团。只见其中一方身上穿的是黑色僧袍,另一拨人全身裹褐色披单,显见又是黄两教不知何因起了冲突。周边聚集着不少普通百姓指指点点,远远看着,无人敢上前。
塔西见状有些害怕,劝道:“这些人打的正凶,郡主千万别过去。”星月却觉得颇为有趣,道:“怕什么,古鸠努,过去看看。”古鸠努一挥马鞭,驱车向前。塔西无奈,也只好硬着头皮紧紧握着郡主的手。
马车行到近处,就见黄教众僧虽然人数占优,但教中一个高壮汉子武功极高,以一敌多毫不落下风。只见那汉子挥掌乱击,一干黄衣僧被打得东倒西歪,甚至击飞出去。
塔西正要再劝,忽听围观百姓一阵惊呼,她一抬头,惊见一个黄衣僧人身在半空,正朝郡主马车直砸过来,星月和塔西齐声尖叫。就在黄衣僧即将砸落时,却见古鸠努伸出手,在其后颈一搭再一扶,那黄衣僧安稳落地,傻愣愣的左右看了众人一圈后,又再度冲入了战圈。
塔西惊魂未定拍着胸口,也没细想有何不对,道:“郡主,这可怎么办。你瞧这些僧人堵住了宫门,谁也进不去。”星月卓玛看到正如塔西所说,不光是她们,一众围观的百姓也都是被堵在宫外而不得进。
正彷徨焦急时,忽见红山宫内走出一人,喝令众人停手。星月闻声看去,大是欣喜,原来是二哥噶尔钦陵。钦陵高声喝止两教斗殴僧侣,看着那为首的黑衣僧,说道:“法王乃德高望重的修行之人,如此行径,岂非太过不合身份了。”
那武功高强的黑衣僧原来是教法王鸠摩罗什,他认得钦陵,知他是扎西王府的郡王,合十行了一礼,道:“黄衣诸僧言语无礼,说我等身份不配去唐国,本法王定要好好教训他们才算。”黄教一派闻言也不示弱,也扯开嗓子对骂起来。
钦陵大声道:“现今你两方的首领正在宫中辩法,诸位上人却在此不顾体统,闹事挑衅。以致阻挡众百姓信众入宫听法,若是传到赞普耳中,会是什么后果?在下奉劝一句,吐蕃可并非只有黑黄两教呀。”
钦陵说完走过众僧,来到星月卓玛的马车前,道:“你们来的晚了,法会早已开始,快随我进去。”几人跳下马车一同入宫,一干被堵在外围多时的百姓也随着他们涌入红山宫中。而两派僧侣显然被钦陵的言语警醒,也都不再动手,纷纷安归各位。
几人疾步登上高台,穿过重重门户,进到宫中大殿。此时殿中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来此听法的信众。虽然人数众多,却异常安静守序,无人出声,整个会场只能听到此刻在中央对坐的两名僧人所发之语。
钦陵带着星月三人一路向里,最终来到紧挨中央的一席毡垫处坐下,此处距离二僧仅几丈之远,乃是身份贵重之人才可配的席位。
待到坐定,仔细看去,殿中央坐着两名老僧,其中一个身形瘦削,身披红带黑袍,正是吐蕃教首座千叶尊者。在他对面结跏趺坐的是个褐巾黄帽的肥胖老僧,乃是黄教上师大轮明王。二人都手持经筒,正争论得不可开交。
只听大轮明王道:“既然尊者说世间以自然万物为尊,又何必去参加那以佛法经论为宗的名僧会。你不如带着座下弟子遍游香巴拉,等待风雨雷电的降临,那名僧会却大可不必前往。”他说话时手臂摇动,轻转着经筒。
千叶尊者拿起自己桌上的经筒,也晃动起来,回道:“佛祖历经七七四十九日得悟道法,也是在菩提树的庇佑之下。说明若要参透天地之法,其中关键处离不开自然之力。我说万物为尊又有何错。”
大轮明王冷哼一声,道:“如你所言,那你带领弟子去拜那菩提树便了,又何必学什么佛法呢?”
坐在场边的噶尔钦陵这时压低声音对星月和塔西道:“两位上师争论了半天,大轮明王主张以佛陀思想为尊,修成大威德。千叶尊者则倾向以天地自然为法,参透大宇宙。二者互不相让,火气也越来越重。”星月和塔西点点头。
果见千叶尊者双眉一轩,斥道:“按你的意思,佛祖诞生前,这世间就不存在真理吗?天地之理仅仅始于佛祖才有?此等无知无畏之言,亏你还是佛学高士。”
说到此刻,只见二僧的衣袍皆是微微鼓动,似有气流在其间上下涌动。而两人的手上动作已完全静止下来,可各自手中经筒却仍在转动。星月和塔西不禁对望一眼,脸露诧异。
只听大轮明王又是一声冷哼道:“你这话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去到万国僧众聚集的少林寺,你自己叫人耻笑还算其次,丢了我吐蕃国的颜面那就悔之晚矣。”
千叶尊者一声怒叱,挥掌拍出,大轮明王伸手迎上,发出轰一声,二者手掌并未碰触,双掌间尚有三寸距离便即停住,但其间空处却发出啵啵的响声。再看胖瘦两个老僧,皆是面色凝重,须眉摆动。
星月卓玛一低头,惊讶看到,身前案几上的经碟正不住抖动,仿佛有人在不断敲击着其边缘。再看其余听众面前的经碟也是如出一辙,整个会场霎时充斥着哗啦哗啦的声响。
再看场中二僧,姿势仍旧不变,除了相对峙的手,另一只紧握经筒的手,虽然都一动不动,可那两只经筒此时却犹如陀螺风车般疯狂旋转。
噶尔钦陵惊觉情况危险,刚要出声提醒妹妹小心,只听大殿最内圈桌案上的经碟齐声爆碎,接着一股强劲气流扑面而来,顿时将他呛的呼吸困难,仰面而倒。
星月卓玛同时被巨大的经碟碎裂声吓了一跳,她转头看去,包括塔西和二哥在内的所有人都似乎被一股无形的狂风刮倒,纷纷倒卧下去。可怪的是明明自己距离二僧最近,却为何毫无特异之感,丝毫不受影响。她惊奇之下再一转头,看到另一侧的古鸠努正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身前,犹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星月回望殿中,千叶尊者和大轮明王二僧已齐齐倒下,生死不知。整个大殿中央,除了自己和古鸠努外,其余人有不少被震昏过去,剩下的也是狼狈不堪。星月连忙去救扶塔西和钦陵,见二人并无大碍,这才放了心。
钦陵整待衣衫后,看到场中一片混乱,却见妹妹似乎若无其事,不由大奇。一问之下,星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好一场法会,却演变成一场无妄之灾。待得将包括两位首领在内的受伤诸人抬走救治后,又将会场打扫完毕,已是下午时分。星月几人回到王府家中,各自梳洗整装后,便去参见父亲。
星月刚一推门,便听到父亲一声长叹,语气无奈道:“两教相争本是好事,相互促进监督,可眼下搞了个两败俱伤,两位上师都受了重伤,再过不久便要动身启程前往大唐,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星月卓玛进了屋,看到钦陵已经坐在屋中,堂中主座前站着一个中年老者,正是她的父亲扎西王噶尔东赞。星月对父亲和二哥行了礼,也坐与一旁。
只听钦陵道:“父亲此次身为出访特使,负责挑选参会僧团,眼下来看,黑黄两教的首座都无法成行了,又该如何拣选呢?”
扎西王将手中名单扔在桌案上,来回踱步,末了道:“还是让教前往吧。”
钦陵问道:“这是为何?”
扎西王道:“千叶尊者乃是牟尼的上师,为父考虑到今后的利害关系,这一次便只能这般选择了。”钦陵知道当今赞普的长子早夭,二子牟尼将来极可能成为吐蕃赞普的继任者,知道父亲此举也是为了今后铺路。
扎西王又道:“此次我前往唐国,家中的一切就靠你来照顾了。”
钦陵站起道:“请父亲放心。”
星月卓玛这时也站起,道:“父亲,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扎西王一愣,道:“你一个小姑娘去做什么?此次大会参与的全是修行之士,可没什么好玩的给你。”
星月道:“没关系没关系,我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吐蕃,只想趁此机会去瞧瞧人们口中的大唐国是怎样一番气象,我保证绝不给父亲添麻烦。”说着扯着扎西王的手来回摇晃。
看着女儿一副期盼的神情,扎西王无奈一笑,心想此行并无危险,只好点头答应了。星月一声欢呼,说道:“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小要求。”
钦陵笑道:“不会是要带个百人团随行伺候你吧?”
星月朝钦陵做个鬼脸,回头道:“父亲,这次随行照顾马匹的马仆要让我来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