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书聊了一阵, 掏出碎银给店家。
“我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刚一起身,忽然被拉住。
姜小乙低头一看, 这手淤青一片。转眼看那遍体鳞伤的男子,道:“这位公子爷,可还有事?”
此人伤势未愈,拉着的手因用力轻微发颤, 他像是想说什么, 姜小乙贴近他,却听不清言语。走了两步,那人的手拉得更紧了。想甩开他, 又怕让他伤上加伤。这人额头布满冷汗,一脸污垢,定定看着。
待姜小乙犹豫出个结果,他眼睛一翻,再次晕厥。
“少爷!”书接住男子, 再次劝解姜小乙。“少爷不想你去送死,你还不白吗?”
姜小乙看着倒地之人, 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看着书艰难拽起男子, 说道:“你这样拉扯他,会加重他的伤势。”
书叫人:“长三,快来帮忙!”
姜小乙瞧着这群文弱子弟折腾半天也给人抬起来, 不禁一叹。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一手拖着男子背,一手穿过膝下,给他抱了起来。
“走吧。”
姜小乙跟着他们了山,走了半个多时辰, 来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看了一圈,道:“这也屋子啊?”
“有啊。”书指着前,“那里!”
姜小乙扭头一瞧,是个由木板堆砌的松松垮垮的棚子,上吊着十几条白布,棚子中间钉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还写了个“奠”字。
姜小乙眯眯眼。
“……灵堂?”
书拉着棚。
“有个棚子就不错了,这还是我们交了十几两银子才能用呢,这群坑人的土匪!”
棚里有床,只有个柴火架子,姜小乙人放到上,退后三步打量,觉得这场说不出的好笑。看了片刻,抬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人,淡淡评价道:“倒霉东西。”
山间清风习习,这片空地曝露日光之下,晒得暖洋洋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一炷香?两柱香?还是眨眼之间,一别年。
他睁开眼,瞧见破损的棚顶,身下的板子又扎又硬。
他掀开身上的条条白布,下了地。
棚光芒正盛。
他走到棚边,见空地上一群人围在一起闲聊。
“鄙人姓姜,闽州人士,不知各位什么来历呀?”
他看见那人的背影,听见的笑声。
来万世万劫之中,若有缘再遇……
他垂下眼眸,看见自己踏在地上的双足,一点点踩实。他的五感渐渐变得清晰,山风吹在脸上,发丝拂过耳侧,山林的清香,万物声响,刹那之间,灵犀所现。
“闽州人?那我们离得不远,我们是培州人。”
姜小乙哟了一声,道:“这不是紧邻着嘛,你们少爷叫什么?”
书:“培州当地有一家出名的‘宪文书院’不知你听听过,我们少爷是书院的大公子,名叫钟帛仁。”
姜小乙:“书院?你们是开书院的,怎么跑来抚州投奔土匪?”
书:“唉,别提了,我们老爷前朝培州太守是多年好友,刘公军打到培州,太守坚决不降,被他们斩首。我们老爷痛思故友,也活活气死了。少爷悲痛欲绝,想为父报仇,所以变卖了家产找到这里。”
姜小乙:“找土匪替你们报仇?”
书听出话中讽刺,无奈道:“新皇帝登基一年多,到处搜捕反叛人士,那些不服气的义军都都被他们杀得差不多了,想找能之一较下的,还真就剩下抚州这帮土匪。少爷的本意是想入伙匪帮,然后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劝说他们揭竿造反。”
姜小乙:“蠢货一个。”
书不满道:“不许这样说我们少爷!”
姜小乙:“这些□□湖岂是你们这种愣头青劝得动的,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被洗劫了财产,再打个半死不活。”
书抽抽鼻子,也什么好反驳的。
姜小乙又道:“养好了伤老老实实家教书去吧,刘公你们可动不了。”
“你跟我说用,我们不过是书童,少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书顿了顿,纳闷道:“不过……你不是流寇吗?怎么着朝廷说话啊?”
姜小乙:“我这是替你们着想,此朝前朝不,刘公可不是整日只会吃斋念佛的假皇帝,现在的朝廷能人辈出,拿下抚州是早晚的事。”
“是吗?”
身后传来声音,姜小乙头,钟帛仁抱着手臂靠在门板旁,静静看着他们。
“……少爷?”书这一声叫的略微迟疑。
他从见过自家少爷这样站着,他未自己的头发归拢束起,而是用一条带子粗粗绑在脑后,这样的仪态书见所未见。他的眼神,他的声音,还是一个人,却难以认。
姜小乙也是微微一愣,只觉得这身姿颇为眼熟,带着那平静的视线,让不禁想多看几眼。
“钟少爷。”率先打了招呼。
“姜……”钟帛仁顿了顿,轻一抱拳。“姜公子,幸会。”
书眉头又皱起来,觉得自家少爷浑身透着一股陌生的味道,他跑过去问道:“少爷,你可是不舒服?”
钟帛仁低头看看自己血迹斑斑的身子,道:“是不太舒服,附近可有水源?”
书:“有。”
钟帛仁:“带路。”
书:“难道少爷想沐浴?您素讲礼仪,可从在荒郊野岭沐浴过呀。”
姜小乙在一旁嘲笑。
“都落魄成什么样了,还穷讲究呢!”
书瞪眼:“损嘴!”
姜小乙笑话书呆子正开心,钟帛仁路过身边,淡淡一瞥,笑声戛然而止。
“咝……”姜小乙盯着他们远去身影,搔搔下巴,兀自纳闷。“……怎么事?”
挑眉望天,原本计划帮忙人送来,去做正事,但刚被看了一眼,屁股好像粘在了石头上一样,又不太想走了。
反正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心想,等个一天也耽误不了什么。叫来长三他们,着手灵棚改建。这群书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是姜小乙一人完成,补了缺,堵了空,还重做了个门,勉强算是个能住人的地方了。
姜小乙:“你们这群呆子带着金银细软,能从培州毫发无伤来到抚州,真是天下奇闻。”
长三擦擦汗,道:“这话我们认,这一路上我们好几次险遭劫难,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就像冥冥之中有谁保佑似的。”
周围书童合掌拜天。
“一定是老爷显灵,老爷显灵!”
路口走来两道人影,是书和钟帛仁来了。
洗去了满身血污,钟帛仁的脸庞完整的露了出来,他的眼角唇角尚有淤青未消,加上冷水一激,脸色略显苍白,不过也因此平添了几分清俊。
长三等书童看得发愣。
“少爷,这……”他们互对视,“这是少爷吗?”
话说完,二人已走到前,书看着修补好的房子不住赞叹。
“这下好了,少爷能好好休息了!”
多久,一群人又嚷嚷着饿了,纷纷瞧姜小乙。
“什么意思?”问道,“看我作甚?”
书道:“我们后一点银两租了这灵堂给少爷休息,昨天刚巧钱了……”
姜小乙好笑道:“你们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是来,诸位就等死了?”
书:“帮人帮到底嘛,大不了你打下欠条,来我们翻倍奉还就是了。”
周围一群书童群起响应。
“对对对,来还你!”
“宪文书院家业大得很!”
“嘿!”姜小乙抬手指指点点。“一群狗皮膏药,逮着老实人粘。”一个个指,到了钟帛仁前,指尖莫名一松,抿了抿唇。“……行吧,正巧我也饿了,你们去下食铺买点吃的。”掏了银子给他们。“都去,我要跟你们少爷单独聊聊。”
“这……”书看钟帛仁,后者点点头,道:“去吧。”
书童们离去后,姜小乙冲钟帛仁勾勾手。
“来,钟少爷,屋坐。”
两人了灵棚,此时天色渐晚,屋里越发昏暗。姜小乙翻了半天,找到半根点完的白蜡烛。四下都有打火的东西,姜小乙眼珠小转半圈,从怀里掏出火符,利落一抖,点燃了烛火。
再看坐在一旁的钟帛仁,毫无波动。
姜小乙不禁问:“你瞧见?”
钟帛仁:“瞧见了。”
姜小乙:“那怎么半点反应都有?”
静了片刻,钟帛仁抬起手,拍了几下。姜小乙被他那平稳视线看得耳根微微发热,撇嘴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无趣得很。”把蜡烛放在二人中间,坐了下来,又道:“听你的书童说,你想投奔匪帮,劝他们造反,现在可改了念头了?”
钟帛仁:“改又怎样,不改又怎样?”
“改了就趁早老家过安生日子,不改……”姜小乙脸色严肃,“我说句难听的,你们这不是揭竿,你们这是在揭棺材板呢。”
钟帛仁:“何以见得?”
姜小乙:“我你的书童讲过了,新朝能人辈出,就算这些匪徒什么都不做,也扑腾不了几日了,更别说公然造反。”
钟帛仁淡淡道:“是吗?”
姜小乙觉得这位钟少爷里里透着一股奇怪,不管自己说什么,怎么吓唬他,他都什么反应,说话也总是轻描淡写,句句安稳。
这真是书口中那个冒冒失失投奔狼头寨,结果被打个半死的书呆子吗?
“你……”静了片刻,钟帛仁先开了口。“如何看待此朝?”
姜小乙随口道:“刘公杀伐果断,各地战乱平得很快,如今天下初定,民间也算是见到几天太平日子了。”
钟帛仁轻声道:“太平日子……那我的仇,如何算?”
姜小乙道:“我知道你爹被气死,你心里有恨。其实不止是你……”看着那微弱的烛火,想起当初烧成灰的菩提园。“我见过很多人的怨恨,比海还深,可惜终也都化为尘土,无迹可寻了,真是令人唏嘘。”长叹一声,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言尽于此,你要还想报仇,尽管去吧。”
钟帛仁眼眸低垂,久久不语。
姜小乙觉得屋内气氛略显沉闷,在屋里走来走去,偶尔一头,见钟帛仁侧着的脸,那嵌在烛光的眉目,让心口悄然一动。
“我怎么……”喃喃道,“怎么……”
钟帛仁抬眼看来。
姜小乙:“钟少爷,我们见过吗?”
钟帛仁缓缓摇头。
姜小乙:“那我怎么瞧你如此眼熟?”
钟帛仁看腰间带着的那把黑突突的佩剑,再看的眼睛,今夜第一次变了表情。
他身子后靠,轻轻一笑,道:“许是,宿世有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