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近来变得越发沉默,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从前的俏皮被死气沉沉代替,她本该是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年纪,却满是暮霭沉沉之气。
又是一年的秋天,枫叶红了。
我邀请她来风城看枫叶,漫山遍野的红色枫叶,甚是美艳。
我问她,师父,枫叶可好看?
她微微一笑,又怔了怔,轻声道,徒儿,若是阿颜看到这枫叶,必然喜欢得不得了。
我带她去看水迢迢的山水,那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一叶扁舟好不自在。
我问她,师父,此情可惬意?
她俯身下去掬起一捧水,对着水里的影子笑道,徒儿,阿颜的名字带着一个水字。
我带她到浮屠山看那八万里花海,妖冶红艳的八万里花海将半边天映红了。
我问她,师父,这彼岸花开得可好?
她蹲下身去,落下泪来,轻声道,徒儿,我想在黄泉路上种上此花。
师父……颜子她不存在了。
师父只是默默流泪,抬起头来时,我望见她眼里的倔强和自欺欺人。
她说,徒儿,我曾应允她,此生黄泉不复相见,我与她隔着天涯海角,互相亏欠。一如彼岸花,有花无叶,永不相见。
我知拗不过她,便再次确认,师父,你当真要去黄泉种彼岸花?
她朝我一笑,眼神支离破碎,神态忧伤沉郁,她说,徒儿,我要在黄泉路两旁,种满彼岸花,种满那只属于我的彼岸花。
我沉默了,不敢言语。
而后,我们去了黄泉,弃了魔界。
黄泉异常清冷,除了万里荒凉,再无其他。
师父日复一日种花,悉心照料那些彼岸花。时不时,她会问我一句,徒儿,你还在吗?
我疑惑的看着她,轻声道,师父,我在这里啊。
她怔了怔,朝我扑过来,笑道,真好,你还在。
我的心口猛然一疼,我知道,她是在说,颜子走着走着,便不见了。
她与我坐在黄泉路上,听阴风惨惨,看那荒凉古道,体会那深不见底的冷漠凄清。
她说,徒儿,以前阿颜问我为何不回头,一直走,难道我不知道她在等我吗?
你猜,我怎么回答她的?
我望着师父眼里的温柔,轻轻摇头。
师父抽了抽鼻子,勉强的笑道,我对她说,因为我知道她会一直跟在我身后,不会离开,所以我敢一直走,尽管前方布满荆棘。
我喉间觉得烧得疼,我看见师父落泪了,我也落泪了。
我小心翼翼问她,师父,你伤心什么呢?
师父轻轻摇头,眼里满是后悔和心碎,她许久才说道,徒儿,这一次,我的预判失误,阿颜不是那个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人。
我不敢转身,我害怕我一转身,连她也不见了。
师父扑在我怀里泪流成河,我的心开始剧烈的疼起来,我轻声说道,师父,不是对的人,转不转身,她都不在。
师父,我会一直在的,不论你转身与否。
她是我的师父,是我这孤寂一生中,最大的牵挂。我们的师徒情,是将我们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枷锁。而颜子,永远不会懂得。
记忆中,那鲜衣怒马,一身霸气的姑娘,拥有着比男人更狠绝的心,所以做事雷厉风行,也大刀阔斧。
正因为她这性子,
让师父吃尽了苦头,让我们这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两个人,都伤透了心。
是谁说过性格不一样却仍旧能殊途同归的呢?我们三人,最终也没能逃脱这恶毒的诅咒,终究是同道殊途。
我记得最开始相遇时,我见到颜子的第一眼,除了惊艳,便只剩下感慨。
她一袭红衣,长眉冷梢,霸气外露,干脆利落。那通身气息让人觉得她稳若泰山,又疾如寒风。凡是她过处,清风自来,暮霭随行。
我曾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见她手里拿着一壶酒,自顾自的喝着,而她的目光,紧紧锁在被一群女孩子围着的师父身上。
我那时不懂得她眼里装着的是什么,仿佛她想要独占师父,却又觉得她一直在刻意保持距离。
我们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甚至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后来才听说,她是轩辕四公主。可她不像是一个公主,她通身的气派和作风,像极了江湖中人。
若非听闻她一人之力轻易重伤了公冶承乾,我断然不会怀疑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
可她究竟是谁呢?我从未问过她,我只能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看她究竟要做些什么。
她最开始时频繁的出现在浅笑阁,却仿佛十分健忘,浅笑阁中人都记得她叫水暮颜了,她却记不住别人叫什么。
我与文安雪大婚那日,她说要来的,却最后也没来。那一日,师父坐在堂上,我与文安雪要拜天地了。我问她,师娘呢?
师父尴尬一笑,只说道,她去别处忙了。哎呀,我们不要管她。今日是你大喜,你才是主角。
那一刻,师父眼里的落寞和伤怀,是颜子不知道的。
过后,我见到颜子时,她眼里多出了许多的无奈和疲惫。每一次她出现在浅笑阁,都像是路过此地,匆忙来,又匆忙走。
后来我们都知道她便是当今魔帝手下最得力的上将之一,颜帝。
我望着她每一次来看师父,都免不了争吵,免不得红着眼眶离开。有一日,我问她,颜子,师父在你眼里算什么呢?
她沉默了,只是笑。
我心里却微凉,师父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吧,又或者,我们在她心里都无足轻重。
我又问她,你怎么看待这所谓的师门呢?
她回答得很干脆,她说,不过是无聊的游戏,一群傻子凑在一起玩过家家罢了。
在她眼里,我们不过是闹着玩,不过是个笑话。
颜子在风城自成一派,她在陌上建立了一个赤血楼,与当今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绝焱帝君千君客所建立的杀手组织同名。所有人都在猜测,她是不怕惹麻烦么?
也有人猜测,那便是千君客的居所。
可千君客是个男人,谁会想到那样一个手段卑劣,厚颜无耻,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之人会是个女儿身?
我也曾用这样怀疑的目光打量过颜子,可我只能从她那双眼里看到平凡人对幸福的渴望。她沉默时,我仅能从她的脸上看到那深不见底的孤寂,一如我心里的孤寂。与她交谈时,我只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浩然正气与情深似海。
我问她,颜子,你对师父是怎样的感情?
她似乎只是对我一笑,并未回答。
她转身的刹那,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落寞,看到了她的无奈,看到了她的悲哀。
颜子,究竟爱不爱师父?我不敢确信。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在
浅笑阁内嬉笑,她如同一道烈火,将浅笑阁的欢声笑语燃得更旺。
文安雪离开我后,我找不到人诉说,颜子递给我一壶酒,对我温柔一笑,来,疯疯,我听着。
我的泪不争气的滑落,我对她一点一滴说着那些伤情过往,说着我心里的孤寂,说着我对未来的期待。说着说着,我问她,颜子,那你呢?
她停住了喝酒,满目神伤望着我,悲凉一笑,反问我,疯疯,是不是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不会有平凡人拥有的幸福?
我不知如何作答,我只得对她说,傻子!你还有我和师父啊!
她笑了笑,与我碰杯,而后又沉默着喝酒。
我从来不过问她的事,就像她从来不过问我的事。
一日,慕容枭来到白家,他打量白子佳,一脸嘲讽,让师妹神魂颠倒者,竟是你这样一个平凡至极的女娃娃。
师父眼里落满了失望,慕容枭将她比喻成尘埃,而颜子,好像是我们不该触及的花朵。
可倘若这朵花落在了师父的花盆里呢?
我看见颜子站在师父的窗棂外,守着师父种下的彼岸花,轻声说道,白子佳,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何种地位?
我看见一个满目神伤,又不敢奢求什么的颜子。或许正如我们之间的天差地别一样,她不可能对师父有什么期待。哪怕是她想要的最平凡的相处,师父都要拼尽全力,却不一定能满足她。
她是颜帝,一言一行受到无数人的监视。
她是水暮颜,一言不合便动手,而她能承担那些我们不敢想象的后果。
她是臣子,所以白兰的一句话,便可以让她退无可退。
师父看着她每日算计他人,脸上笑得风流多情,心里却冷若冰山。偏生,她不可能停下来,她要完成白兰交给她的任务。
公冶承乾与九天冰帝之间的血海深仇,烧成一片妖火,将白家烧得面目全非。一道圣旨,白家所有为官者都被罢免。一道圣旨,白敬一族满门抄斩。一道圣旨,师父在家中被视为不肖子孙!
不是师父认识了颜子,或许白家不会遭此劫难。颜子永远无法体会至亲对师父冷漠的悲哀,就像颜子不知道师父背后有多努力,却都得不到家族半点认可。
在家人眼里,师父就是那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除了惹是生非,什么也不会。除了拖累家族,什么也不会。
颜子回来看望师父,两个人争吵起来。
我在城荒殿外听见颜子声嘶力竭问师父,白子佳,你能为我做什么?你能为我放弃什么?你能为我付出到何种程度?
在颜子眼里,师父是个胆小鬼,所以,她从来不奢望师父能为她付出什么,也不敢奢望。她害怕她一开口,便让师父倾尽全力,遍体鳞伤。
城荒殿外的我忍不住落泪了,难道这便是我们之间的天差地别?
颜子不知道师父为了她受了多少苦,也不会知道师父为了她遭到多少白眼,更不知道师父拿她没办法,劝不动,又不得不承担她造成的恶果时有多痛苦。
颜子只看到了师父表面上与那些莺莺燕燕打情骂俏,冷落她。颜子不知道师父心里难过得窒息,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
或许上天注定我们相遇便有如此结局,颜子这道烈火,将师父这柔情水烧得遍体鳞伤,她却说,白子佳,我感受不到你在乎我。
而这句话,我亲耳听见颜子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