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南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差到陆军总院的医生讲述病情都想避着她。
情报系统的人大多喜怒无常,对待有无利害关系的人都让人觉得深不可测,陈以南也是如此,但她定时复查很遵医嘱这件事让主治医生很喜欢,于是她现在的身体恶化,主治医生更惋惜了。
铲秘书被拉到了外面。
“很不好。”医生说,“我管理副站长身体十年了,负责任的说,她的机能恢复越来越慢了。”
“都几月了,去年的枪伤还有渗血,这是一个普通三十出头的人该有的身体吗?”
铲一南微哂,她可不是三十出头。
按照寿数来看,陈以南比她还要大四岁,但现在铲秘书倒是结结实实的31岁,陈以南呢?看着也就二十七八。
在她身上流淌的不是145宇宙的时间。
“如果说是机能恢复慢,那脏腑衰变应该也很慢吧。”铲一南试探问,举一反三。
医生严肃说:“并不是。”
“陈副站长愈后极差,但机能衰变却在加速——就像一辆汽车,不仅引擎坏了,油箱还在漏油,您明白吗?”
铲一南:“……我明白。”
推门进来,陈以南正在慢吞吞喝药,那么多黄连三七加进去,不知道滋味得有多苦,她看着倒像是喝白水。
“没事,别担心。”铲一南给她削苹果。
陈以南看她一眼,“我看着很好骗吗?”
铲一南:“……”
“知道你还问。”
陈以南顿时不说话了,接着磨磨蹭蹭喝药。
铲一南削着削着苹果,眼圈就发红了,但她努力忍着,陈以南就当没看见。
宇宙本源对外来入侵者的侵蚀是非常可怕的。
它很公平,给了你适应本宇宙、做土著的机会,但不会给你长久的时间,更何况陈以南还是个不稳定因素,时时刻刻想着怎么加速历史周期。
31年到33年,丢掉身份牌的头三年,宇宙本源给了陈以南地狱一般的折磨,出门踩狗屎、喝水被呛着,周围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在和她作对,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陈以南都觉得那三年是人生至暗时刻。
好在熬过去后,宇宙本源就待她和普通土著没甚差别了。
这也验证了当初她对秦崇芳说的话。
【适应是有一个过程的,伟大的宇宙本源并不会真的往死里为难渺小如尘埃的人类】
【只要撑过去了,你就能成为它认可的生灵】
但后续,随着陈以南与华共的联系加深,对历史缓慢丁点的改变,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润物无声。
宇宙本源可不是青蛙。
它收拾人类太简单了,随便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养育万亿人类的星系。
1935年,陈以南冒险给长征部队传递情报,结果回来路上,被不明真相的申城游击队伏击,人倒是没死,但身体恢复速度明显比正常慢了。
1941年,陈以南暗中联络东北抗联互通情报,同样的情况发生了,又被友军暗杀,简简单单的手臂枪伤却始终迁延不愈,差点被截肢。
……
从那时起,陈以南就知道了违规的代价。
身边铲一南情绪有些没控制好,转个身,背着她削苹果,陈以南盯着她,开始回忆上辈子自己到底是死在48年几月几号。
“别削了,再削苹果就没有了。”她看着垃圾桶里一堆皮皮说。
铲一南吸吸鼻子:“……”
果断将剩下的苹果核塞她嘴里。
片刻安静,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白床单上,铲一南盯着光斑:“你这情况,要不要给那个商务司部长说说?看有没有办法。”
“不用。”陈以南快乐地啃着苹果核,“秦崇芳大概知道的,他之前还提醒我小心报应。”
“而且最近145宇宙要上评级了,他忙得抬价赚钱呢,没空理我。”
铲一南:“你们很亲近嘛。”
陈以南:“嗯,他是我在这里联系最多的外宇宙人,关系很特殊,他人也非常好。”
铲一南:“_”
陈以南一看她这表情就笑了:“你在想什么。”
铲一南:“我在想你俩睡过没有。”
陈以南大笑起来,“那倒没有,之前关系很暧昧是真的。”
“不过,我现在处境特殊,他是我唯一联系外界的通道,你可以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一份包含暧昧、友谊、回报的感情,很大的恩情,偿命也不为过的。”
铲一南蹙眉:“听着像绝境囚徒最后一束光,你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陈以南:“……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词的?”
铲一南翻眼睛:“关你屁事,陈妈妈。”
陈以南摸摸自家秘书的头发,“放心啦,再亲近也不会比你更近了,我自己。”
“喏,”她解下那只高考光脑,“带上,方便咱们联系。”
铲一南:“???”
“这不合适吧,里面还有你前男友的联系方式呢。”
陈以南无所畏惧:“放心,他不会发信的。”
“就算发了又怎样,以咱俩的关系,我的什么你不能看?”
铲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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铲一南被微妙地取悦到了,“那好吧。”
陈以南嗯一声,神色有些疲倦,铲秘书仔细端详她,“你这人真是奇怪,变老的速度忽快忽慢的,前几个月我觉得你法令纹变重地好快,现在好像又轻了?”
陈以南轻描淡写:“可能最近睡得好吧。”
铲一南:“拉鸡儿倒,四点的副站长办公室你天天见还睡得好。”
陈以南笑了笑,“应该是星云宇宙和这边的时间流速一直在变,一会快一会慢的,我也不在意,老不老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铲一南摁住她肩膀,“你才二十几就身体衰变这么厉害,要是两个宇宙时间流速变慢了,你老得更快,那再往后愈后恢复真不知要熬到天荒地老了。”
“你会死的,陈以南。”
陈以南顿住,笑容有些释然:“我本来就会死,亲爱的。”
——如果能顶替掉你在这条时间线的死亡,那我可太值了。
陈以南开始认真做起计划来,她想在47或者48年把铲一南调去境外,苏联、南斯拉夫、米国什么都好,总之,不要留在上辈子的亡命地。
见她不说话,铲一南摸索着光脑。
她得给秦崇芳暗中发条消息。
绝境中的救赎也好,最后一根稻草也罢,曾经铲一南以为两人是情人关系,他们看起来那么熟悉,但现在看来也并不是。
另一个世界的她自己,竟然真是孤帆飘零,一个人切断了一切联系后来了这里。
如果陈以南的情况确实无法挽回,那么铲一南绝不能接受她奉献了一切后死得悄无声息。
得有人知道。
一定得有人知道。
陈以南:“你不会想着偷偷联系我之前的朋友吧。”
铲一南很自然地回答:“怎么会呢,那多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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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宇宙外域,时空管理局工地现场。
程桥从噩梦中惊醒,外头天还是黑的,他下意识拿起床头的水杯猛灌,心有余悸。
做噩梦的感觉一点也不好,特别是梦见故人。
光脑微微发亮,是大哥发来的消息。
【程梁:桥子,你上个女朋友又来闹事了,快点给个说法呀】
程桥揉着太阳穴,刚睡醒却像彻夜没睡似的那么累。
【程桥:把我账户上的钱划给她一些,好聚好散】
【程梁:……】
【程梁:第几个了兄弟,工业部那么赚钱,你知道为什么自己存不下来钱了吗?】
【程桥:无所谓】
【程梁:人家是看上你的钱吗?看的是你的心还有脸】
还有脸,程桥被大哥逗笑了。
【程桥:心没有,脸也会变老的,肤浅】
工地上传来吱嘎吱嘎的切割声,像钛合金钻机作业又像在布星际跃迁阵,吵得不行,这么多年野外作业生活,程桥早已习惯了恶劣环境,但眼下他心神不宁,就觉得吵得厉害。
林冲回宿舍喝口水的功夫,程桥已经换好工衣,准备出门了。
林冲:“今天起这么早啊,还有半小时才到你监工呢。”
程桥没多做解释:“醒得早。”
林冲喝口咖啡:“我看你最近天天醒得早,和你搭班可太爽了,从不担心迟到早退。”
“——哎呦真是烦死了,时空管理局这提案真是宇宙大劫,通过它耗了三十年,好不容易开始施工了,又得各部门抽人来做,那吵吵的啊,什么陈年积怨都翻出来了,估计建也得建个三十年。”
“退休前能看到它做完,我就死而无憾了。”
时空管理局,原名守门人稽核处,为了实现各外域宇宙外交团队的综合管理而设立。
早先星云宇宙对各友邦宇宙的处理方法是外派位面守门人和宇宙外交大使团,彼此间单线联系,方便保存各宇宙的机密,但守门人素质参差不齐是个公开的秘密,许多友邦宇宙的纷争战乱和守门人关系很深,这么多年下来,星云宇宙深觉忌惮,便想着成立一个综合管理部门,稽核整个宇宙外交人员。
当然,这阻力很大。
做到守门人级别的大人物谁会愿意再来听母宇宙使唤?
但星云宇宙是守门人系统的根源和母体,只要星云宇宙各大部门力推实施,那就谁也阻拦不了。
这提案从通过到执行,千难万难,要不是三大星系的列位主力部门扛得住、一棒接一棒地传递,换了部长也不换提案三十年如一日地不掉链子,时空管理局早他妈胎死腹中了。
程桥走到工地上,远处星海浩瀚,漆黑天幕仿佛无穷远又好似无穷近,靠左边的区域里,宇宙黑市像一层条带,轻轻包裹着球形的273宇宙,里面一片漆黑混沌。
右边则是一颗泛红的宇宙,像蒸腾着一团雾气,显示着宇宙内部不稳定的能量。
“你的工帽。”林冲讨嫌地凑过来,“看啥呢。”
程桥:“看273宇宙。”
林冲:“哦是吗?273在左边,右边是145啊兄弟。”
程桥:“……”
程桥白了他一眼。
林冲嘿嘿笑,前几个月参加联谊他能为了兄弟挤兑罗敏,但私下里他自己挤兑得更厉害:“听说了吗?商务司的估价大会,145宇宙要上架了。”
“昨天《太阳系日报》说145能评到40万亿呢。”
“假的。”程桥核对着工地计划书,“145宇宙的极限是30万亿,人口数量太少,而且宇宙能量不稳定。”
“40万亿是商务司的炒作,你别被骗了。”
林冲:“你很了解145宇宙嘛。”
程桥翻了一页计划书:“我一直很了解。”
林冲:“_”
程桥神色没有一丝变动,这反倒让林冲不知道该不该说了,他勉强认真起来:“兄弟,我给你说个事,罗敏刚告诉我的。”
一听罗敏的名字,程桥心里就有了预感,“你说。”
林冲:“你先保证不发飚。”
程桥:“你再不说我就发飙了。”
林冲:“好吧,罗敏说,她前两天发现,发给陈以南的邮件忽然显示成已读了。”
“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她还去找布学姐查了光脑坐标!”
“7768的光脑信号是移动的!还在145宇宙!”
程桥很快地回答,“我知道。”
林冲:“是吧是吧!卧槽我快激动死了!玛德陈以南当年死老子为她哭了好几个小时呢,现在竟然——什么?你知道?”
“……”
程桥没说话。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邮件已读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
当年所谓陈以南跳海自杀的消息我也从来没相信过。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
她是自己选择沉沦战乱宇宙的。
重要的不是事实为何,重要的是她的选择。
林冲不可置信地望着程桥。
罗敏富光可能不晓得,但和程桥关系最近的林冲是门儿清,当年高考完程桥要死要活那个样子林冲知道,本来想进入高校研究所最后为了能得到进入145宇宙的机会,程桥硬是找上门去联系商务司战备司还有工业部,只有这三个部门能频繁进入外宇宙。
好不容易进了工业部,那艰苦的作业环境真是让人脱胎换骨。
程桥很努力也很绝望,林冲都看得出来,他以为程桥是不相信陈以南的死。
但现在再看,林冲又觉得不是。
七年多了,林第二同学努力回忆着陈以南的音容笑貌,回忆着这个奇葩的做事风格:“你当初明明有机会进到145宇宙却没去,是不是早就知道陈以南没死了。”
程桥还是没回答。
林冲顿时明白自己猜对了:“你不会是赌气吧。”
程桥又看了他一眼,慢慢回答:“刚高考完是有的,但等到真能进145宇宙都是第二年了,早就不生气了。”
林冲追问:“那是什么?”
程桥不吭声。
能是什么?
陈以南能稳住一年一声不吭,宁愿外面闹翻天也不出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是自愿的,不是什么宇宙大律干涉,不是什么145宇宙截杀,就单纯的是她陈以南自己愿意。
她宁愿切断一切和星云宇宙的联系,心甘情愿陪着不知前途战乱频仍的华夏去死,也不会在意我怎么想。
那个人的心脏比冰还冷,比铁还硬,能无限宽广到容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崛起,却吝啬到连分给我的一片都不愿意。
而我,视她为最爱的人。
这不公平。
程桥早就不记得想明白那一刻,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也许天塌地陷,也许心如槁灰吧,都不重要了,她想怎么样就怎样吧,145宇宙那个鬼样子谁知道她能在里面活多久,程桥不想再思考了,那比让他死还难受。
林冲见兄弟脸色难看,就知道自己点了个火药/桶,尴尬地笑了笑,只得面上圆场:“也挺好,虽然你俩都是我兄弟,但是吧,陈以南那种性格,emmm,就——”林冲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好聚好散,好聚好散,挺好的,兄弟,下一个更香。”林冲说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程桥面无表情看他,林冲立刻就舌头打结了:“——我错了兄弟,不该触你的霉头,没什么下一个,也没什么更香,我雷区蹦迪我坟头长草,我替你值夜班一个月做补偿,成吗哥。”
良久安静,钻机作业的声音刺耳轰鸣,银白的切割刀将时空切开,精密的机械手随之跟上,小心地潜入星际跃迁阵,像一场星际工业极致的表演,残酷又优雅,程桥看着施工队作业,慢慢说:
“你不用介意我的感受,林冲,没什么雷区。”
“脓疮得挑了才能长好,陈以南对我而言,不仅是甩了我的爱人,她是我真正成长起来的——”程桥顿了顿:“——某段时期的一个标志。”
每个人的成长路程是不同的,程桥幼年衣食无忧,他没什么烦恼的,性格有点彷徨有点懦弱,也不操心应付那些会让人快速成长的世事。
星云高考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高速迸发的阶段,就像一颗好种遇到的第一场雷雨,很残酷,却带给了他抽根发芽。
陈以南就是那雨中的闪电,来得没有征兆,也没怎么多关照他这朵红花,但这朵花却喜欢远远地望着她。
他的三年高考,每一寸时间和空间都写着陈以南的名字,对程桥而言,那不仅是爱慕,还是勇敢、突破自我、锐意革新、人生截至目前所有重大蜕变的开始。
她的每一种样子,都是程桥渴望、被吸引而又想成为的理想。
“如果她只是爱人,那我早就忘了她了。”程桥的话明显流露出对爱情的鄙夷,“毕竟,只论感情的话,她对我做的事简直猪狗不如。”
“我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还差不多。”
林冲被逗笑了:“我也觉得哈哈哈哈哈。”
他还没笑完,就被程桥的话打断了:“——但她是我迄今为止人生所有改变的重要契机,是我精神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
“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就是个从一区考试出来、顺顺当当进了学校、做老师的蠢货,哪里会在眼下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施工作业。”
林冲戛然而止:“……”
“你是在埋怨她吗?”
程桥摇头:“并不,”他低头看图纸,眼神冷静中带着一丝温度:“我是真的热爱发掘星辰海洋。”
“工业部很好,虽然过程有挫折,但我对现在过的生活并不后悔。”
林冲:“……”
正话反话你都说了,我还劝什么?
……
成吧。
只希望你说到做到,千万别让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二十一岁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