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初建大隋时,我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了。但我从三十岁时开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岁!”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语气与脸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带着一点点自豪。
“但老夫却从不觉得遗憾!李将军,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次,张须陀没有着急举酒碗,而是换了一种非常非常郑重的口气问。
“请大人不吝指点!”李旭抱拳,施礼。这些天来,他一直很迷茫。听了张须陀没头没尾的话,心情却渐渐变得开朗。他知道老将军在指点自己,所以用一种非常感激的心态受教。
“因为我发过誓,要护着这里啊。不过,不是为了他们的感激!”张须陀将脸靠近李旭,用胳膊压住对方的肩膀,以极低声音说道。“你看看他们,想想,想想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是什么东西。想想,想起来了么?”
“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旭子想不出来。是酒馆中这些温馨的回忆么?他不能确定。他知道自己还年青,感悟不到张须陀此时的心态。但他发现自己不像原来那样烦恼了,因为他现在做着同样有意义的一件事。
我发过誓,守护着这里。那天晚上,张须陀如是道。
高句丽投降,初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李旭惊诧莫名,随即,他心中便涌起了浓浓的遗憾。他终是失去了再去辽东为同伴们报仇的机会,皇帝陛下忘记了去年令他来齐郡前所许下的承诺,此番征辽根本没有调他前去效力。但一转念,旭子的心态又平和起来。齐郡的生活也不错,这里的敌人远不如高句丽重金雇佣来的那些蛮族凶猛,更关键的一点是,指挥郡兵作战很容易获得百姓的敬意。和对待高句丽之战不同,民间对剿灭土匪战斗热情高涨,每次大军凯旋归来,父老乡亲们都在城门内外家道欢迎。
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呼声让人很受用,甚至能暂且忘记封侯拜将的梦想。旭子微笑着,听老太守裴操之继续阐述官方通报的平辽经过。
耗费了四个多月时间,征辽大军在上个月终于集结完毕。皇帝陛下亲自登台祭天,发誓不破高句丽永不回军。同时,大隋水师在来护儿将军的率领下扬帆出海,冒着风浪直扑贼人老巢。高句丽人起初时的抵抗依然激烈,但来护儿将军的水师屡破顽敌,稳扎稳打,终于在日前逼近平壤。
高句丽国王惧于大隋兵威,将叛臣斛斯政绑缚送往辽东,遣使请降。陛下与百官商议后,允之。
“大人是说,来护儿将军刚迫近平壤,斛斯政已经送到了辽东?”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太礼貌,旭子还是不得不中途打断老太守的讲述。以他参与两次辽东之战得出的经验,他本能感觉到这场胜利来得蹊跷。
“对啊,所以说贼人魂飞胆丧呢。”裴操之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信口回答。
“高句丽境内多山,辽东距平壤接近千里!”李旭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首先,时间上算就不对劲儿,从辽东到平壤就算骑马也至少需要走半个月时间,如果使节在途中往返一个月,来护儿将军已经对平壤城发动了攻势。
但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猫腻,皇帝身边的随行文武却就是毫无觉察?此刻不像前两年,大伙对辽东和地形毫无概念。经历了第一次伐辽之败后,军中将领吸取教训,手中的辽东地图已经相对精密得多。任何一位将军站出来算算距离,都能推测出斛斯政肯定不是从平壤而来。
“也许高元小丑明知道这次他断无胜理,事先将斛斯政囚在了辽东城内吧!”听完李旭的话,裴操之楞了楞,强行解释。
平辽胜利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这意味着地方上从此可以修养生息,也意味着明年春天他不必再为蜂拥而起的流寇头疼。所以,老太守此刻宁愿相信高句丽人的诚实,也不肯仔细推敲其中破绽。
‘裴大人毕竟只是个文官!’见识过老太守的执着后,旭子心中暗道。他把头看向张须驮,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支持。但通守大人却笑眯眯的将头侧开,不肯将目光与他相接。
‘原来通守大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为什么不说?’旭子有些犹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固执己见。岁月已经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在学会圆滑的同时,他也失去了敢于说实话的勇气。
“各地官员都在给陛下上贺表,我和张大人琢磨了一下,咱们这里只有你受圣恩最隆,所以,到底送什么样的贺礼,还想听听你的建议!”裴操之见李旭不再给自己打岔,以为他已经被说服,把话慢慢切入了正题。
“若高句丽真能平定,已经是陛下最期待的贺礼了。”旭子斟酌了一下,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他不相信高句丽王室的诺言,两次辽东之战给他的印象是,耍无赖撒谎是高句丽这个半岛民族的特长。从当年辽东城的屡降屡战,到宇文述和于仲文二人所率领的三十万大军被人家尾随追杀,高句丽人的行为已经充分地见证了他们的信誉。但朝中的那些人,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屡次上当依旧不知提防!
“当年诸葛武侯对南蛮王七擒七纵,陛下已经三伐辽东,想必高句丽王这回已经意识到我大隋天威,知道洗心革面了吧!”老太守裴操之有些不耐烦,作为一个官场老人,他很轻松地就顺着李旭的话音捋出了对方想表达的真正意思。
年青人还是血气旺,出于爱护角度考虑,老大人决定不于旭子一般见识。他整理了一下被打断的思路,正准备强调准备礼物的重要性,又听见眼前传来一声叹息。
“如果高元肯守信,我朝自然应给予宽恕。只怕……..”李旭叹了口气,摇头,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此时他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班师消息既然传到了齐郡,千里之外的大军想必早已回头。
“我刚才和太守也这么讲过,但自开春以来,各地乱贼四起。想必朝中诸臣亦不愿意王师久拖于辽东,以免引得意外之祸!”张须驮见旭子仍然有些不开窍,在旁边慢慢补充了一句。同为武将,旭子的观点他非常清楚。以武将的角度看,要么不战,要战就应该将对手彻底击垮,以绝后患。像这样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会助长敌军的嚣张气焰。
但大隋朝已经禁不起折腾了。据传言,今年像齐郡这种以流民充当府兵去前线应卯的行为在各地都有发生。个别强悍的地方官员甚至公开抵制第三次征辽。直到五月,前往怀远镇集结的兵马数量还不及前两次的一半儿,并且有大批低级军官以各种借口逃避兵役。当然,这些传闻张须驮不能主动与同僚交流,但他认定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丽请降的真实原因。至于来护儿兵临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预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没与水师联络就允许了高句丽人的投降条件。否则,绝不会出现水师刚克毕奢,斛斯政已经送到辽东的怪事。
“只有从辽东搬了师,朝廷才有余力对付各地乱匪。毕竟不能再由着他们这样越闹越大!”裴操之见张须驮附和自己的意见,非常高兴地补充。作为地方官员,他们更关注的是本地区的民生,而不是千里外的蛮荒之土。
“末将考虑不周!谢两位大人指点!”李旭做猛然醒悟状,再度拱手称谢。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很谦虚,内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消息来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张须驮二人听说的那些官场机密。但凭借数年来在不同军中部门的阅历,此时他看问题却远比裴、张二人全面。三年来,朝廷每从辽东撤军一次,地方的乱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后是一些如李密、杨玄感这样的世家子弟试图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征辽功成,各地乱匪的气焰必然会遭受重创。如果第三度征辽依旧无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远不止是前两次这些人。
已经长大的旭子知道,他这些大逆不道的见解只能烂在心里,除非皇帝陛下亲口问,否则跟谁都不能说。因此,他只能随波逐流,顺着两位上司的话说出违心之言。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则,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无意间为自己树下一大堆敌人。
“好说,好说,李郎将不要客气。贺表事关重大,李郎将还得帮老夫仔细参谋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计较李旭方才的鲁莽言语。
“皇帝陛下么,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来形容杨广,但是这句话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杨广总是以不同面貌出现,辽水河畔抚着麦铁杖尸体那个有情有义的陛下,怀远军中指着辽东奋臂疾呼的陛下,征辽失利后诿过于人,随后不顾一切再兴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个人。旭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执着与善变,几乎各种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时,他像个千古明君,但大多时候,他只是个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广有四海,不缺我们这些臣子的一点薄礼。但伐辽毕竟事大,值此普天同庆的大喜之日,唯独咱们齐郡拖后了,未免显得过于扎眼!”老太守裴操之甚会说话,聊聊几语,便点出了准备贺礼和贺表的缘由。
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没有人能清高的起来。其实,所谓官员昏庸也罢,清廉也罢,还不都取决于朝廷么?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官场打了半辈子滚的老太守别的事情没看开,为官的门道却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刚刚凯旋而归,肯定需要很多钱财来激励将士。”旭子看了看满脸热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语的张须驮,心中长长叹了口气。除了国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欢的恐怕就是战功了。但眼下他肯定还沉浸在征服高句丽的快意中,郡兵们剿匪的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于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却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答案。杨广的这个爱好离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远,以至于每次提起来,他都忍不住一阵沮丧。
“如果咱们从上次剿匪的战利品中挑拣出几件拿得出手的进献给陛下,估计陛下一定会非常开心!”低下头,旭子以极小的声音补充。
这才是他所了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实的一面,他不喜欢,但却无法否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