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曾经有句名言——女人和阉人都得离朝政远远的。
音晚深铭于心, 没有干讨没趣的习惯,便不再追问。
萧煜捏着信笺沉吟良久,霍得起身, 冲內侍吩咐:“召谢润。”
內侍领命而去,萧煜微闭了闭眼,将神收拾妥,才返身去看小星星。
这孩子的适应能力极强, 已习惯了行宫生活,穿双雪白罗袜,在青石砖上来回蹦跳, 小腿灵敏有力, 小肚腩正随着活动而颤颤的。
萧煜记起音晚说过的, 这孩子是早产,刚生出来时比寻常孩子小且虚弱, 费了好大劲才养起来。
养到如今岁多,既健康聪颖, 看上去比别的足月而生的孩子也并不缺什么, 可想而知音晚付出了多心血。
想到这节, 不禁目光深深看向音晚。
音晚心里牵挂着珠珠和玉舒, 本就心猿意马,哪怕陪小星星玩也玩得很心不在焉, 立即察觉到萧煜投注过来的视线,满怀忧虑地看过来。
“可是珠珠和玉舒有消息了?”
萧煜愣,斟酌再,还是摇头,抬手将她鬓边凌乱的碎发拢到耳后,道:“是突然想起来, 这些年你带孩子的不易,小星星被养得很好,谢谢你。”
音晚微怔,没想到竟会说这样的话,诧异余亦有些百感交集。
她从前还没对萧煜彻底死心时,就希望能知识意些,爱护疼惜她,不让她受委屈,体贴她的辛苦,多说些窝心的话哄哄她。
她要的根本不多,有时候要能低下头哄哄她,好多事其实都是可以过去的。
可惜,该体贴的时候不体贴,该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说,到如今再说,却是已经晚了。
她再不是从前个腔痴念的小姑娘了,满怀孤勇为爱奔赴,哪怕撞得鼻青脸肿,要朝她招招手,她还是忍不住想继续跟着走。
她没有了从前的勇气与热血,在想对好点,把摆在安全的环境里,不对任何人动心,也绝不会心软。
音晚低眉轻笑了笑,道:“你若要谢我,便把珠珠和玉舒找回来,要们安然无恙,这便是谢我了。”
萧煜没说话,是凝睇着她的双眸,看了很久,轻扯了扯唇角,音温柔似水:“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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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回到武城殿时梁思贤已候在里了,令人意外的是,伯暄也没有走。
这孩子这些年身量拔高了些,褪去了年幼时的微胖,模样长,身量依旧健硕精悍,脸上却连半点赘肉都没有,五官端正,依稀能看出昔年昭德太子的风采。
若要严格论,生得比昭德还要清俊些。
伯暄跪倒在萧煜的步辇前,眉眼间似拢着沉甸甸的心事,总难舒展。
萧煜亲将搀扶起来,温道:“朕这些日子很忙,冷落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有事多和陈桓还有慕骞们商量。”
伯暄嘴唇蠕动了下,刚想说话,忽而转头向身后看去。
谢润奉诏而来,四平八稳地冲萧煜和伯暄躬身揖礼。
伯暄愣了愣,略显僵硬地向谢润还礼,将要出口的话便梗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萧煜拍了拍伯暄的肩膀,道:“好了,你回去吧,朕还有正事要办。”
伯暄有行离去。
谢润不动色地转身,紧盯着伯暄的背影。
天光暗淡,龙尾道上铺陈着薄薄的影络,乌发玉冠的年拾阶而下,身影渐远,直至消失在巍峨宫门后。
萧煜察觉到谢润的神古怪,像藏掖着什么,幽秘莫测暗含冷光。倏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总盯着伯暄看什么?瞧你样子,跟要把人家衣裳扒光了似的,不是个大姑娘……”
谢润是饱读诗书的礼仪人,听不得胡言乱语有辱斯文,即皱了皱眉,本正经道:“臣有事要禀奏。”
梁思贤是个机灵识趣的人,知道这翁婿两关系复杂,说的话未必是能听的,便主动提出去偏殿等候。
两人进正殿,谢润道:“耶勒对臣说,有个神秘人试图拉拢对付陛下,人曾经对说过,已与陛下最亲近人结同盟,朝里应外合,直捣皇图。”说这话时眉宇轻蹙,残留点愠色。
萧煜本来心里就有数,昨夜音晚单独与谢润说了么久的话,十有八九说的就是耶勒,些陈年旧事见不得光的愫,且说完后谢润十有八九是要回去跟耶勒翻脸的。
炮制了许久的好戏终于上演,说实话,倒没有想象中的么愉悦,兴许是谢家的对母子还没找回来的缘故吧。
音晚为此心事重重,萧煜也高兴不起来,总觉万钧担子压在肩上,连看热闹都没心了。
但谢润这话却说得萧煜脸色冷寒:“什么?”
谢润从袖中抽出卷薄宣纸,望春接过呈上去,萧煜展看,是幅人的画像。
“这是耶勒画的,说两人联络素来隐秘,对方亦不曾以真名相告,唯知道的便是对方的长相和与陛下的仇怨,人曾说,陛下逼死了的姐姐。”
萧煜“啪”的将画卷合上:“韦春则。”
难怪刚才看这画像就觉得细眉细眼无端惹人厌烦,原来是韦春则,可真是叫说对了,妖孽恶鬼横行,还阴魂不散。
么下面便剩下个问题,与韦春则暗中勾结的萧煜身边人究竟是谁。
萧煜抬眼瞥了下谢润:“你觉得谁在与韦春则暗通机括?”
谢润平静道:“陛下应心中有数的。”
有数,萧煜然是有数的。
韦春则等奸佞小人,素来上不得台面,却能在洛阳兴起这般风浪,若说朝中无人相助,就是在糊弄鬼。
可要做到这程度,小鱼小虾明显不够用。
萧煜突然感觉到阵疲累,身子向后仰靠到螭龙鎏金椅上,扶额道:“朕这里也有东要给你看。”
是张大清早便被送到柿饼巷的信笺。
如今可真是把牌都摊了,韦春则命人把信笺送到柿饼巷,无非就是明着告诉萧煜,已经盯着音晚和小星星许久,知道们曾住在里。
虽然最后没叫得逞,可萧煜旦想到诡诈卑劣的脏东曾躲在阴暗角落里贪婪地窥视音晚,就觉热血冲涌头顶,恨不得立刻将这个人剥皮拆骨。
谢润仔仔细细将信笺看完,额间皱起几道深隽的纹络,凛色问:“陛下有什么打算?”
打算?萧煜要是不去,韦春则借口失约把珠珠和玉舒杀了,不就等同于是害死了谢氏母子。
若是这样,和音晚间还有前路吗?
韦春则可真是算计得好啊,这人如今相较四五年前,倒多了些胆识,招招式式是冲着要命来的。
就是不知,韦春则的这些动作,这目的,的位“伙伴”到底知不知。
这想,就觉得胸口憋闷,隐隐牵着疼,说不清是伤心多点,还是愤怒多点。
但萧煜素来会演戏,即便内心山海崩塌汪洋碎石,但面上仍旧沉着平静,唇角噙上淡淡轻蔑:“朕去,就这么个东,朕有什么不敢去的。”
谢润谨慎道:“可信笺上说了,不许带超过十个的护卫。”
“就不带。”
大殿中片短暂的死寂,谢润道:“陛下万乘尊,不可冒此凶险。”
萧煜觉得有趣,似笑非笑:“在你的心里,你觉得朕的命比你儿媳和孙子的命更重要?”
谢润轻哼了:“然不是,可是对天下百姓,社稷家国来说,陛下的命重逾切。新政刚刚实施,朝野尚且不稳,外戚残余势力仍伺机作乱,边患亦未解决,陛下身系千机,若能万岁万万岁,才是这天下百姓的福气。”
打世宗皇帝在位到如今,二十多年,谢润从凭借祖荫初入庙堂的小官到如今的国丈润公,历经尘世沧桑,也看遍了这泱泱大国的兴衰荣辱。
外戚祸政,夺嫡争储,为权柄而祸起萧墙,厮杀不休,无穷无尽的内耗导致国力日衰,民不聊生,曾经的王者师亦士气萎靡,守不住疆土,任外族欺凌。
谢润同这世上所有哀叹世事而无力扭转的柔弱书生样,真心企盼过天降英主,挽狂澜,兴社稷,重筑祖基业,建盛世太平,山河无忧。
看着萧煜步步走到如今,见过所有的狠戾恶毒,不择手段,却不得不承认,是个好皇帝,是个能让人在身上看到希望的好皇帝。
萧煜隐约从谢润的话中读出了肯定与赞许,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抻了头问:“你真这样想?”
谢润懒得搭理,敛眉低目,为信笺的事发起愁来。
既然韦春则已经明确出条件了,萧煜若是不去,必然会恼羞怒痛下杀手。这事该如何周旋,还得细细计量。
萧煜最看不得这副模样,明明两个人在商量的事,商量着商量着就把所有事都揽到身上了,好像非得扛才能显出仁无双,旁人皆是猪狗。
萧煜正色冲谢润道:“朕今早答应了晚晚,定会把珠珠和玉舒救回来,所以这个险朕得冒,你过来,咱们再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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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星星玩闹了整日,到黄昏时候总算安静下来,小小身子蜷在藤椅上,仰看檐下挂着的盏鱼魫灯。
鱼脑为骨架,四面蒙着墨纱,上头画着彩蝶逐月,嵌珊瑚、紫英石。小孩子看不懂水墨意境,觉盏小小灯笼装点得珠光润,亮熠耀眼,稀罕极了。打了个哈欠,糯糯地问音晚:“娘亲,我喜欢这里,我们可不可以直住在这里?”
音晚给盖了张小毯子,本想说不可以,但见眼睛莹莹亮看着,不想让沮丧,便说:“我们可以在这里住段时间。”
小星星是时稀罕,等住得久了就会发,这不过是座四方规整的囚笼,像鱼骨灯上的画,看着光鲜亮丽,实则终年不变枯燥乏味,到时候不用劝,就会住腻了。
她轻轻拍打着星星,哼了几句歌谣,小星星便呼哈呼哈地睡了过去,青狄和花穗儿两人合力将轻轻抱起,送进了殿内。
音晚正要跟进去,听见身后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她循回头。
萧煜独迈上台阶,音晚越过看,见步辇和随侍的宫人都停得远远的。
音晚道:“星星睡了。”
萧煜会意,把将要迈进殿门的脚缩了回来,微笑:“我就不进去了。”
音晚松了口气,手指不觉地缩起,抓住袖子角,依旧不乏警惕地盯着萧煜。
萧煜这些日子已习惯了她的提防,稍稍失落后倒也没有别的绪,是凝睇着音晚的脸,叹道:“晚晚,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埋怨我的,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谅我吗?”
音晚的手僵,柔滑的缎袖便顺着指缝间流泻,夕阳残照下,若碧波微漾。
“你胡说什么?”
萧煜歪头凝思了片刻,追问:“或者死不了,就是缺胳膊腿儿了,或者身上被人戳了几个洞,会有性命忧,你能心软就原谅我了吗?”
音晚瞥了眼,眼底溢出些嫌弃,明晃晃写着“你发什么疯”几个字,晃得萧煜心头酸涩,险些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和盘托出。
托出有什么用,是平白让音晚跟着担心罢了。
萧煜将话咽回去,转了个话题:“为防春汛,我明日要去巡视洛河河堤,就不能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了。”
“哦。”
“午膳也不能陪你们用了。”
“哦。”
“我还有奏折要看,这就走了。”
“哦。”
“我能不能抱抱你?”
“……”
音晚低头沉默,萧煜颓然叹道:“我知道了,我走了,我真走了。”
音晚是不可能留的,任由拖曳阔袖慢吞吞拾阶而下,步回顾,上了步辇,在步辇上扭着身子看她,满是愁不舍。
直到拐入鹅石小径,道疏疏暗暗的影子从蓊郁林木上摇曳而过,连人带影彻底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