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去看过珠珠和玉舒失踪前马车停的地方, 周围来往,若是强行掳,再加上身边还有好几个小厮, 不会有动静的。可禁军盘问过所有在周围摆摊的商户,当时皆有发现异常,那问题便是出自那几个小厮的身上。”
萧煜偏头看向茶棚的谢兰亭,他大约终于叫喊累了, 独自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谢润回头看看儿子, 拧眉沉思, 蓦地, 转身出去,把谢兰亭提溜了进来。
“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再说一遍。”
谢兰亭茫然看向父亲, 因为过度焦急和疲惫,目光显得有些空洞。
谢润拔高语调又重复了一遍:“把当时你和珠珠分开时的情形再说一遍, 能多详细便多详细, 把所有你能记来的细节都说一遍, 不可有遗漏。”
兰亭一阵阵恍惚。
当时暮色将合, 大雪纷飞间天光甚是暗淡。
他从珠珠里接过玉舒,一抱着孩子, 一搀着夫送她上马车,他再把睡过去的孩子递给她,撩前袂正要踩着杌凳上去,有自身后叫住了他。
是家中小厮谢安。
他是兰亭的身边,机灵聪敏,还会识文断字。这些日子父亲在忙碌, 又时至年尾是交租的日子,珠珠要照料孩子,家中田庄账簿多亏了谢安和他一同查看。
兰亭很信任他,待他也有别的小厮有的体面。
谢安眉宇间满是焦色:“公子,出事了。奴方才瞧见皇帝陛下微服而来,面色甚是不善,拉着咱们家姑娘和耶勒可汗去了茶肆,您要不去看看?”
他就去看了。
茶棚有些漏风,凛冽西风渗进来,飕飕刮裙袂衣袖翩飞。
除了风声,再有别的声响,里头安静得很。
听到这里,连音晚都有些明白了。
这个小厮有问题。
就算他很得信任,知耶勒的身份,可萧煜是微服而来,所带禁军也都未穿官服,且天子驾,就算有大兴仪仗、清肃街,也不可能任由什都能随便靠近他。
这小厮远远地看一眼,就能十分笃定是皇帝陛下微服而来,可真是厉害。
音晚看向兄,他落拓地抓着头发,痛苦又煎熬:“珠珠和玉舒不会出事吧?们不曾和结过仇啊……”
他显然已经深受打击,无法清醒地再去思考问题。
谢润有埋怨他,只是心疼地看着儿子,而后,朝西舟使了个眼色。
西舟快步过去,搀扶住谢兰亭,低声劝慰:“们先回去,这里这多,任他什妖魔鬼怪,也是插翅难飞的,先不要再这儿添乱了。”
兰亭许是真累了,浑浑噩噩随着西舟走,临出茶棚前,西舟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音晚,但音晚一副心事甸甸的模样,兀自垂眸皱眉,根本有察觉到他飘过来的视线。倒是萧煜,凉凉眄了他一眼。
西舟怕再给音晚惹麻烦,忙将视线收回来,专心搀着谢兰亭往走。
谢润也终于明白萧煜说的连环计是什思了。
先是用崔家那个孩子把他引开,牵扯了他大半精力,再趁机买通谢府中的下,理应合伺机生事端。
这事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那些多半是冲着音晚和小星星去的,终日徘徊在柿饼巷,想两下,奈何萧煜派去的禁军防卫得严,十二时辰不离岗,而音晚又足够小心,在洛阳出了拐卖孩子的事后便不再带小星星出。
小小的一条街巷,固若金汤,半点可乘机都有。
而正当方图谋不成,一筹莫展时,今日,兰亭带着妻儿来看妹妹了。
他们发现了一个好时机,便退而求其次,掳走了珠珠和玉舒。
那小厮谢安一定有同伙。
就算他能花言巧语诓骗走珠珠,可还剩下几个小厮呢,他们各个机敏,走到半途定然会发现不的。
谢润就算这些日子面事牵扯了些精力,疏于府内下的管教,也不至于偌大一座公府像个筛子,四处都漏风吧。
能制住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靠谢安一肯定不行。
事情分析到这里,谢润反倒生出些希望。方如此煞费苦心,绑走的也不是他最想要的,定不会只是杀一无辜的母子泄愤,必然还有后招。
想到这一节,谢润的思绪猛然一滞,抬头看向音晚。
茶棚里挂着一盏油灯,随风雪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晕落到音晚脸上,影络朦胧遮面,显得神情落寞忧戚。
他心中一恸,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曲神医验过那瓶镜中颠的解药,捋着花白胡须叹:“药倒是真的,只是将够一的剂量,给儿子还是给女儿,你且得好好想一想。”
当年他做了决定,痛苦与愧疚一直如影随形,折磨了他许多年。
他有种可怕的预,历史将再一次上演,迟早这抉择要再做一回。
谢润凝着女儿不语,萧煜歪头看他,目光微凉,蕴一点透彻精明的光,唇角几不可见的轻挑了一下,流出些嘲讽。
萧煜找了个由头将音晚支走,冲谢润漫然:“你信不信因报应?”
谢润不防他这样问,睁大了眼睛,诧异看他。
“当年你把镜中颠的解药给了兰亭,让音晚受了十多年的病痛折磨,从某种角度来说,兰亭是不是应当替他妹妹挡几回灾?”
“今天这事谁都不愿遇上,可就是发生了,希望你们一家都能平常心应,别为难晚晚。”
谢润终于听明白了,他眉宇一凛,浮开薄怒:“你当所有都像你似的冷血无情吗?真是可笑,们怎会为难晚晚?”
“哦。”萧煜颔首应着,慢条斯理:“那朕希望,万一劫匪送来信,要求以见音晚一面为代价才肯放回珠珠和玉舒,你能有点担当,自己拦下别让音晚知。”
“抉择也好,两难也罢,你曾经历过一回,公平些,这一回怎着也该选你女儿了吧。”
他说话向来难听,可偏偏谙熟心,剖析透彻,可怕得像吞噬念的妖魔。
谢润沉默良久,慢慢缓和了情绪,冷静:“你接晚晚和小星星回宫吧。”
事情兜兜转转,尽往不如的方向绕,逼得不得不妥协退让。谢润这一回得选女儿,可他女儿他了解,再善良不过,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兄伤心欲绝,嫂嫂与侄儿命悬一线,但凡让她知,她都不会坐视不理。
有什比一宫墙更能隔绝尘间消息?还有什地方比那宫墙内的方方正正更安全?
这一回倒还有些不同,陷入危险的不是谢润自己的孩子,当年他答应过亲家,会珠珠视如己出,珠珠又是兰亭的救命恩,他也不能一昧心疼自己女儿,就不管别女儿活。
必要时,他和兰亭就与那些歹殊一战,运气好,把救出来皆大欢喜。运气不好,一家在一,坦坦荡荡毫无亏欠,将来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谢润想,不管把路走到哪一步,晚晚和小星星都要好好活着,他们吃了太多苦,该过几天好日子了。
他有些挑剔不满地看向萧煜,安然无事时他是看不上这的,可当危机降临时,这头脑清醒,睿智敏锐,倒勉强可做个依靠。
刚才萧煜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句句向着音晚为她考虑,况且这三年他到底也守住了有纳妃,万乘尊,富有四海,想要女招招便来,愣是过着苦行僧的日子,足可见他音晚是真心的。再怎着,至少他做不出宠妾灭妻的事。
也罢,就这样吧。
萧煜乍一听谢润让自己带音晚和小星星回宫,自然是很高兴的,可看谢润一脸悲戚,品着品着却又品出些不味来。
修的指敛过缎袖,熨平上面的褶皱,萧煜冲谢润:“不至于吧?只是丢了一个女和孩子,你怎得跟大敌当前要交代后事似的?”
谢润叹:“皇帝陛下这般有腕的,方都能在您的眼皮底下生出这些事端,让臣如何不害怕。”
萧煜张了张口,又闭上。
听上去跟夸他似的,仔细品咂又觉得阴阳怪调的。算了,念在他亲掳心情不好,不与他计较。
送走了谢润,萧煜拖着狐裘漫步走出茶棚,去找音晚。
她正坐在路边大石上,低着头,看不见面容,只有一挽乌黑发髻格显眼。浓密柔滑,宛如质地最上乘的黑缎,银白月光流泻其上,光彩焕然。
萧煜朝跟在身后的禁军摆了摆,独自走过去,坐到了音晚身边。
她听到动静,像受了惊吓,猛地把头抬来,萧煜这才发现,她脸上泪痕斑驳,眼中如蓄满春水,潋滟明熠。
他心中一疼,抬去给她拭泪,温声:“你这又是在干什?不是说了吗,会找到的。”
音晚躲开他的,垂下眸子不说话。
萧煜是明白的。若珠珠和玉舒只是一般情况下的失踪,他们都不至于这一副愧疚难自已恨不得以命相填的模样,问题是方本是冲着音晚和小星星来的,那母子纯粹是受了连累遭遇无妄灾。
萧煜的停在半空,指间相互摩挲,半天才收回来。
他虚抚着她的背,:“不过是些乌合众,侥幸钻了空子,犯不上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
音晚略微哽咽:“你刚才不是还说洛阳表面风平浪静,则藏着恶鬼妖邪?”
“恶鬼妖邪又如何?鬼怕恶,方是见不得的鬼,那就是心狠辣的恶。要是连这些藏首藏尾的小鬼都撕不碎,那这些年可真是白混了。”
话中透出满满的不屑与桀骜。
话虽然说得狠,但萧煜的调子温柔又缓慢,像是从前音晚受了欺负独自躲进花苑里哭,他耐心地安慰她给她撑腰一般。
音晚抬眼看他。
他见着她眼角湿漉漉、亮晶晶的,就忍不住想抬给她擦泪,可知她抗拒自己,到底忍住了,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擦一擦眼泪,天气很凉,这样在风口里哭容易着凉。”
萧煜特坐在了她的西侧,给她挡住了大半吹来寒凉的夜风。
音晚接过帕子,默默将眼泪擦干净,忽听萧煜柔声与她商量。
“你和小星星跟回行宫吧,方既然已经知了你们的存在,那继续留在宫很危险。你放心,们的三月约依旧有效,会妥善安排,不会暴露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