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觉得萧煜这个人真是奇怪。
他对别人狠时, 从来都是风轻云淡的,把人当铁铸的,任他怎么摔打磋磨都不许人吭声, 怎得这狠施到他自己身上,反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音晚低眉笑,唇噙讽意:“你在问这个问题之前,该好好想想你从前是怎么对我的, 怎么对小星星的。”
萧煜语噎,凝着音晚冰雪般的面容,竟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诩胸丘壑, 满腹纶, 可在自己亏欠的妻子面前, 却是半点道理都没的。
屋中本就狭窄,时变得更加逼仄闷窒。
院中雪儿却哄得小星星甚是高兴, 孩童稚嫩甜美的嬉笑声回荡在耳边。音晚不想跟萧煜同处室,要出, 走到门边被萧煜拽住了腕。
她正要翻脸, 萧煜快速开:“腊月初九, 雪儿婚。贺家世居洛阳, 将来雪儿便要在洛阳生活。”他声音中微染落寞,继续道:“腊月初九那天, 雪儿会从洛阳行宫出嫁,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意你为难,些话自也说不出。但我想,她很希望你能,看着她出阁。”
他顿了顿, 充满期许地低声问:“你会来吗?”
音晚本意不想跟萧煜任何纠缠,可看看雪儿,她似乎猜到了两人正在谈论什么,陪伴小星星玩乐之余,视线总往他们这边偏斜,瞧着音晚,眷恋难舍又顾虑重重,难以说出。
这个小姑娘,自小长在谢家的庄子里,是音晚看着长大的。眨,便从豆蔻华长了亭亭少女,将为人妇,岁月匆忙流逝,像场落花掠影的浮梦。
也罢,生只回的婚嫁,便不要让她留遗憾。
音晚凝着雪儿纤细美丽的身影,轻点了点头:“好,我。”
萧煜大喜,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靠她近些,却听音晚紧跟着句冷冰冰的话:“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希望内宫中人能看见我的脸,看着雪儿出阁后我便离开行宫,希望你不要来纠缠我。”
萧煜只觉那点点惊喜尚未散开,便盆冰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冷。他默默把伸出的缩回来,薄唇勉强弯了弯:“好,我会做安排的,你放心。”
他愣是在音晚满满逐客意之下又赖了半个时辰,天黑透时才依依不舍地离。
临走时雪儿拉住音晚的找了个僻静角落,道:“晚姐姐当走时把体己首饰都留给了我,我将它们登记造册,直小心妥善保管着,不曾挪动分毫。既小星星已出生,那我便没道理继续霸占这些贵重物件。我婚那日姐姐来行宫,我会提前让人收整妥当,正式物归原主。”
她见音晚想拒绝,抢先步扣住她的,说:“不管晚姐姐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可若要就此隐入间,总是需要钱的,就算大人可以安贫乐道,总不能委屈孩子吧。者说,那本就是你的东西,还许是当润公为姐姐置办的嫁妆,姐姐为什么不要?”
音晚便不好推拒,唯点头应下。
直到腊月初九那天,萧煜倒没来柿饼巷骚扰音晚和小星星,不过他也不曾让音晚耳边清静,时不时遣派人来送点心、钗环、孩子穿戴的虎头鞋和小衣裳,音晚把给小星星的东西收下,其余的都退了回。
萧煜却就跟看不懂她的意样,她边退,他边送,腻歪烦人得紧。
他虽烦人,但办事还是利落的。婚礼那日他先安排音晚早早从重光门入行宫,在将要行出阁礼的游廊边间小殿落脚。
大约是为郡主出降,行宫内外修缮,连窗纸都是簇的茜色棉纸,上面工笔描绘着精致的折枝腊梅,隔纱望出,景致甚美。
洛阳行宫不同于未央宫的巍峨华丽,却也是山水明秀,亭榭相叠,草木点缀其中,蓊郁茂密,自派婉约风貌。
宫人们忙着传递器物与话语,观礼的贵眷们则忙着检查妆容钗裙是否周全。人影憧憧,步履匆匆,副忙碌热闹的景象。
没时,朝阳初升,礼乐迎风而起,百官女眷们齐刷刷跪地恭迎。
是天子驾临。
司礼太监喊“平身”,众人归位,丝竹鼓乐相和奏起,人缓缓入场。
雪儿身着正红雀翎鸾凤织金褶裙,足六七层,渐次堆叠,肩披披帛,头戴卉珠赤金嵌红宝钿冠,鬓边垂落几绺金流苏,虚虚遮掩着娇艳盛妆的容颜。
音晚隔着茜纱,看不清楚郎的容貌,依稀可见锦衣华冠,身形颀长挺秀,与雪儿倒是对璧人。
殿前盛设锦绩、屏帷,饰以珊瑚珠玉。行合卺共牢之礼,婚夫妻以个牢盘用膳,将瓠分而为二,用其酌酒。
音晚看得奇,心道这样安排,到底是嫁侄女还是招赘婿。
她绪微滞,随即想到了。若萧煜当真打定主意立伯暄为储,那昭德太子脉便断了,唯让雪儿所出承其父脉,方能绵延子嗣,代代流传。
凭皇帝陛下那说不二、蛮横霸道的作风,就算贺家不愿,恐怕也不敢拂逆其意。
说来也奇怪,据音晚离宫都过三四了,怎得萧煜还没立伯暄为太子,他倒真舍得继续委屈他的宝贝侄子。
音晚边隔窗观礼,边腹诽。
萧煜高居御座,看着对人完繁琐的合卺共牢之礼,目光渐渐涣散。
五前,音晚也是这样身鲜红嫁衣,团花簇锦,和着丝竹礼乐,在派奢华热闹中嫁给他的。
她也是这般执斛珠团扇遮面,袿裳委地,脚踩玉华飞头履,步步走到他身边。
她比雪儿更美,更风华倾世,萧煜还记得当初,哪怕对谢家万分憎恨,对这门婚事不屑轻慢,可当团扇落下,露出那张绝美容颜时,他还是不由得惊艳失神。
谢家女,十五岁时便已艳冠长安,俘获了少青衫少的心,可最终还是嫁给了素凶戾之名在外的淮王,彼时不知又少人为这朵娇花落入虎而怜悯惋惜。
萧煜做为男人的虚荣被大大满足,当时还很得意:你们求之不得的女人,夜夜在我身下娇泣哀鸣,生不如。我使劲折磨她,偏就不会爱她。
那时的他浑不知,举头三尺神灵,点点滴滴欠下的债,迟早天他要加倍偿还。
往事似流水逐花,让人唏嘘,萧煜回过心神,倍感惆怅,挟起酒樽饮而尽。
他饮酒后歪头从轩窗看向偏殿,茜纱上隐约印片人影,与树荫相叠,惹他无限伤慨。
他凝目美人,亦美人凝目他。
梁照儿自打被望春奉命割了衣袖,回家狠闹了通脾气。梁家本是清河寒族,世代务农,日子清贫。到了这辈,祖坟上冒出缕青烟,出了梁贤这才子俊彦,朝中第,深得皇帝宠信。真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人得道,全家升天。萧煜怜悯他的爱臣生活困苦,特赐他华宅良田,允他接父母入京。
梁家二老和他的妹妹梁照儿便风风光光地进了京。
梁贤生母早逝,父亲娶继母入门后生了妹妹梁照儿,梁照儿自小便比梁贤更得父母宠爱,养身骄纵脾性。入了京,见识过帝都泼天富贵,更加心比天高,誓要借兄长的扶摇之力嫁入高门为正妻。
奈何京中门阀等级森严,梁贤虽深得圣宠,但梁家乃寒族,云端上的清流世家不屑与之结亲,凡凑上来提亲巴结的,不过是些谄媚且别用心的下品,梁照儿自看不上。
她在家中闹了好几场,梁家父母跟着哭天抹泪,硬逼着梁贤给妹妹找贵婿,丝毫不管长梁照儿几岁的梁贤自己如今婚事还尚未着落。
这样鸡飞狗跳着,直到日,萧煜时兴起驾幸梁府探望他的爱臣,被梁照儿看见,面惊鸿,从此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为此,她舍弃了颜面,丢掉了尊严,舔脸黏着兄长出席各种宫闱盛宴,哪怕以她的出身远远不够格。
她做了这么,惹来许嘲笑讥讽,本以为是场孤注掷的豪赌,却不想,是个彻底的笑话。
昔她出入宫闱时留了个心,买通了几个内侍,天子近前的自是不能,粗使洒扫的倒能钻些空子,做不了大事,能探出些鸡毛蒜皮的小消息。
他们告诉她,皇帝陛下近来看上了个绣娘,为她魂牵梦萦,茶饭不。旁人不明,梁照儿却是听就懂。
真是可笑,是她掷重金做裙来面圣,指望步登天,却给那女人搭了桥,不过是个给人做衣裳的绣娘,也配和她争。
嫉妒与不甘心日日折磨着她,让她决心破釜沉舟赌把。她买通内侍往皇帝陛下的御酒中加了点催情散,特意避开最初查验严格的轮,放在三旬呈上的清酒里,便是刚刚大内官从她身前走过时,上端的那盅。
梁照儿强忍着不看,装出同别人样满面喜气恭贺人,暗自把会儿要面圣的理由又斟酌了遍。
望春从泱泱人群后走过,到萧煜跟前,将酒盅放得离他远远的,附在他耳边低语。
萧煜听罢,瞥了那叫人动了脚的清酒,不屑嗤道:“蠢货。”
梁贤真是命苦,好好个规矩本分的读书人,竟个这么胆大妄为又愚蠢的妹妹。
萧煜若是因为这种事就这么公开发作了梁照儿,那梁贤以后还什么脸面做人?
他对梁贤寄予厚望,后面还重要政务要交托给他,可不能因为个不堪的女人,而坏了他的朝政大局。
萧煜忖道:“把那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处置了,梁照儿先放着,朕法儿让她……”他目光触及偏殿,个微妙念头生出来,连带着本杀气腾腾的声音都变得绵软暧昧。
“你把皇后带到朕的寝殿,记住,她不喜欢被人认出,要悄悄的。”
望春头雾水,直到看见萧煜将计就计,慢悠悠自斟樽清酒,送进了嘴里。
望春:……
也不用这么拼吧?
大内官忧色深深地凝着萧煜,见他喉咙微微滚动,下了催情散的清酒便滚进肚子里。
萧煜抚额装出副微醺模样,展开臂膀由内侍搀扶着起身,临前瞥了梁照儿,吩咐望春:“把那女人看住了,要是敢让她来坏朕好事,你且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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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被望春引来了武城殿,她本来不想来,可望春脸凝重地说些于润公和严西舟的事,陛下需与娘娘商量。
她猛地想起今日婚礼竟没见到父亲和兄长,那日谢府,阖府的人都在,独独缺了西舟哥哥和常世叔,她便些不安,犹犹豫豫地跟着来了。
寝殿里暖香融融,绣帷飘飞,轩窗紧闭着,熏笼又烧得太实在,音晚穿着件兰花绸面丝绵衣,没走几步,就觉得身上汗津津的。
殿中过分寂静,半个人都没,她正茫四顾,倏地,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龙涎香气浑着酒气袭来,后背热腾腾的,像是块炭,紧拥着自己,半点缝隙都没留,像要裹挟着她起烧灰烬。
她片刻的缭乱眩晕,随即便明了。
激烈地挣扎与踢打,她命掰着萧煜禁锢住自己的,怒道:“你放开我!”
那药渐起了效,萧煜神迷离,低头亲吻她,在她耳畔呓语:“晚晚,我爱你。我从未背着你找过别的女人,你疼疼我,我被人下药了,难受得紧。”
他说的话,音晚半个字都不想信。她冷声说:“不许碰我!我不愿意!不愿意!”
萧煜箍住她的骤僵,短暂、些微的犹豫,蹭了蹭她的耳廓,摩挲着她,与她商量:“晚晚,这个事情没那么严重,我们从前做过许回了,你闭上,我会温柔的。”说着,滑下,拆解她的衣带。
音晚激烈挣扎,声音因为恐惧和憎恶而变得尖细刺耳:“我说了我不愿意!萧煜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你这样跟从前什么区别?”
萧煜像是被这尖声迎面刺了下,动作戛而止,拥着她默片刻,将她松开。
音晚立刻拎起裙缎向外跑,跑到殿门边,打开小道缝隙看出,却不见了望春的踪影。她怕被人认出,不敢出,迟滞须臾,又退了回来。
萧煜的情状看上很不妙,他坐在地砖上,头埋进双膝,瑟瑟颤抖,极难受崩溃的模样。
音晚辨不明他到底是被自己打击了,还是真的如他所说,被人下了药。
她听过那些虎狼之药的厉害,心里怕极了,这可是皇帝啊,万个好歹,她不是洗不清了,她还孩子要养,可不能断送在这个鬼地方。
音晚试探着伸出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事吧?要不叫太医吧……”
萧煜猛地抬头看她,双眸猩红,脸颊火烫,像要吃人的幽兽。火苗儿正顺着他的络游蹿,灼烫得厉害,几乎要把人整个烧起来。
他直勾勾盯着音晚。
音晚忙抓住衣襟后退,坚决地摇头:“不行,这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