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到洛阳已经三个月了。
舅舅派来的护卫帮她置办好房屋便离去, 连同乳娘和郎中也同带走了,她的身边只剩下青狄和花穗儿,从最开始三人围在一起照顾小星星就手忙脚乱, 到如今应付各种家务琐事游刃有余。
安顿下来,音晚盘算着做些小买卖。
她身边带着几百两纹银和些首饰,考察过许多沿街店铺,总拿不定注意。
花穗儿素来心思浅, 将哄睡了的小星星放到床,说:“姑娘总这样纠结,咱们瞅准了样买卖就做呗, 反正如果把钱亏了还可以找可汗再要。”
音晚倏地严肃起来:“我们不能再要他的钱, 光能再要, 等赚了钱这几百两银子也要还他。”
花穗儿不明所以,抻了头正要再问, 青狄回来了。
她提着个小竹篓,头放着把青丝菜和几枚鸡蛋, 另有些肉和瓶瓶罐罐的油盐酱醋。从前音晚没有为钱发过愁, 从来不知道, 家里的盐和油总是一起见底, 肉很贵,就算日两膳, 四张嘴吃得也总是很快。
音晚嘱咐花穗儿看顾着小星星,她和青狄起进了厨房。
晚膳做了凉拌青丝菜,滴上两滴芝麻油,新擀出细面,用早膳剩的菜汁做浇头,另熬了锅肉汤, 但这肉汤不是给她们喝的,而是要送去给隔壁花嫂。
小星星还到戒奶的时候,而音晚这早就挤不出奶,幸亏邻居花嫂刚生了第三个孩子,奶水充足,两家商定,个月两银子,她喂小星星到一岁半。
但这妇人甚是狡猾,明明已经商定好了价钱,隔三岔五就来说她身子好,吃到好东西,奶水总是不充足,小星星喂个半饱就肯再喂了。
音晚无法,只有顺着她,三五日送些吃食汤水过去。
小星星能挨饿,若是要请乳娘恐怕又是一笔大开销,且音晚刚到洛阳,还似惊弓之鸟,见谁都有疑影,并不想一个陌生人在家出来进去。
当初护卫说要她买座深宅大院,必和市井草民为邻,被音晚拒绝了。
来,她们三个女人住大宅院不安全,易招贼惦记,少得请护院,那样又要放进来生人;二来,初来乍到,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更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就住大宅院,难免招人口舌引人注目;三来,音晚身边只有几百两银子,若要华宅美室是十分经花的,旦花完了还没找着营生,便只有向耶勒伸手要钱这条路。
这些都是音晚愿意的,再三忖度,在西府柿饼巷买了间屋舍,进的小院子,带着间大堂屋和三间小厢房,结实的青砖房,左邻右舍住满,到晚炊烟滚滚,十分热闹。
青狄将肉汤放在火上煨着,吃完饭正要送隔壁花嫂,刚推开门,便听隔壁传来尖利的叫骂声,女子青钟般的嗓音,穿透墙垣砸在面前。
“我长这么大,只见过吃霸王餐的,没见过住霸王房的,你们瞧着人模狗样,没成想是赖皮,欠了我三个月租子,打量着我胡夫人好欺负成?”
极闷顿的震天声响,青狄和音晚站在门口,见从隔壁花嫂家飞出锅灶炉盆,妆奁铜镜,尽是些鸡零狗碎,地的兵荒马乱。
个身着水红缎束腰襦裙的女子从院中走出来,像只开屏的孔雀,掐着腰,昂着头,怒骂:“识相的今夜趁早搬走,然老娘让你们好看。”
那隔壁住着对夫妇和三个孩子,被骂得声不吭,低头哈腰拾捡地上的东西。
这热闹看到如今,音晚恍然反应过来,对啊,这花嫂要是走了,那小星星岂要饿肚子。
她顾得旁的,忙从暗影里走出来,朝来赶人的妇人打招呼,客客气气道:“这位夫人,他们欠了你多少租子?”
妇人看去泼辣惯了,未等看清来人便甩出一句:“怎得?你想替他们给啊?”
花嫂正手脚麻利地收拾行囊,百忙之中探出个头冲音晚道:“这是我想走的啊,收的孩子喂奶的钱可不退。”
音晚幽幽叹息,抬头,却见那妇人正盯着自己看,双眼睛莹亮。
她甩开袖子,摇着玉骨团扇,甚是惊艳地上下打量音晚,道:“这小街巷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大美人?这小脸蛋长得,西施在世也过如此了。”
其实她自己的相貌也俗,打扮得身为娇俏艳丽。
双髻抱鬓,斜插朵红绢花,额间金梅钿,颈带珍珠链,裹胸长裙拉得极低,露出白晃晃的片胸脯。
身段丰腴,颇具风情。
音晚惦记着小星星的饭食,得脸相迎,解释道:“夫人有知,我家里有个孩子还需吃奶,可我早没了奶水,还得靠着花嫂孩子喂些奶,您能不能通融些,留他们再住一晚,让她孩子留些奶水,等天亮了我也好出去找辙。”
音晚这些日子被花嫂讹够了,她没有兴趣直做冤大头,更不可能替他们交租,这个头开,这对夫妇还得蹬鼻子脸。
小星星晚醒了要吃奶,先把这顿对付过去,明天她再想别的办法。
那妇人盯着音晚看了半天,未置可否,倒是说:“你的衣裙甚是好看,样式好,花样也好,从哪里买的?”
音晚没有心情与她讨论衫裙,敷衍道:“是我自己做的,夫人若喜欢,可送您绣样。”
她本是客套,谁知这妇人当了真,执起音晚的手,说:“好呀。”她见音晚神色焦惶地盯着花嫂夫妇,道:“这事好办,你回去等我,我会儿去你家与你详谈。”
说罢,她半是劝半是推的将音晚送进门,转过身,又扭着腰,步态妖娆地进了隔壁的门。
左邻右舍又出来看热闹,男人朝着那妇人啐了口:“骚货!死了丈夫的丧门星,勾搭漂亮郎君够,连漂亮女人都不放过。”又意味深长地掠了音晚眼,满眼不屑地关门缩回脑袋。
音晚实在无暇顾及这些闲言碎语,只关心着小星星的口粮,正急得院子来回踱步,大约两刻,那妇人举着个瓷盅来了。
“喏,奶水,够孩子喝天了吧。”
音晚忙接过,揭开盖子看过,感激道:“多谢夫人。”又禁疑惑:“这对夫妇难说话得很,您是如何做到的?”
妇人笑道:“你这般老实温柔,他们可不就使劲拿捏了你吗?且说这个,你是要我看绣样吗?”
音晚将瓷盅交给青狄收着,转身领着妇人进了她的卧房。
箱箧堆放着沓绣样,都是音晚在瑜金城时闲来无事画的,那妇人翻看了阵,似是很满意,道:“妹妹,我是做衫裙钗环生意的,城中有几家店铺,先前有个描样的大姐,儿子娶了媳妇要孝敬她让她干了,就空缺出来。我瞧你人长得漂亮,手又巧,客人定然喜欢,如去我那里谋个营生,你瞧着如何?”
音晚还未说话,花穗儿先沉住气了:“我们家姑娘怎么能给人描绣样裁衣裳!”
妇人一哂:“呦,听上去还是高门大户出来的闺秀。”
音晚将花穗儿喝退,转过头来道:“别听她瞎说,过从前家里薄有资产,如今已然中落,从来也算什么高门。”
妇人见她如此谦逊,也就不再提这茬,只一个劲儿问她意下如何。
音晚忖着,她所会的东西中,诗词歌赋和琴瑟曲艺皆容易换钱,唯有裁衣绣花这项本领还可待价而沽,板是女人,招待的都是女眷,必出去抛头露面见外男,实是极好。
待学会些经营之道,她还可以自己开个铺子,到时候只管躲在柜后,更不用出来见生人了。
越想越觉得极妙的个营生。
她问过工钱,还算满意,便应下了。
那妇人说自己姓胡,名静容,是个寡妇。亡夫生前经商,常年游走于南北两道,积攒下些家财。她膝下有子,还未成年,自己便做了顶梁柱,张罗着外生意。
这胡静容是个精明人,介绍完自己,就要了音晚的户籍名牒来看,还问她怎得有孩子没有男人。
音晚想过说自己也是寡妇,但历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怕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道自己的夫君是个当兵的,远在韶关戍边,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回来一趟。
胡静容见这小女子文弱纤纤,绝料想不到她会说这样大的谎话,与她约定好明日在店铺见面的时辰,临走时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第二日,音晚吩咐青狄出去找乳娘,花穗儿在家看着小星星,她自己则带上羃离,按照约定去了胡静容的铺子。
那铺子叫如意坊,临街极繁华体面的处,既售卖绸布,也人制作成衣,兼售钗环首饰。
音晚要描的样子对她来说极简单,闺中时就学会的本事,笔墨丹青,素手勾勒,游刃有余,忙时也帮着姑娘们量量体,绣花裁衣。
胡静容是个顶好的板,从不拖欠工钱,稍有空闲便来嘘寒问暖,拉着音晚说话,开始时说生意难做,到后来就开始说闺中寂寞。
音晚在瑜金城叫耶勒吓得轻,至今仍有阴影,想起那夜邻居骂的话,生怕这女老板有些正常的癖好,战战兢兢躲了她数日,直到有日胡静容领了个油头粉面的小郎君来铺子挑了枚玉玦,她才彻底放下心。
近来如意坊的生意颇为红火,少是妇人来替郎君买绸布,说是进京赶考裁新衣用的。
音晚掐指算了算,按照往常,秋试的日子早就过了,怎得这个时候还有人赶考?她怕长安出了什么乱子,又敢胡乱打听,直等着胡静容来店时才问她。
胡静容拿小铜锉修着指甲,吐着干果皮,道:“你知道吧,科场舞弊,咱们那位皇帝陛下连斩了十多位朝廷大员,罢免了几十个贿赂考官的进士,功名空缺,加试科。”
音晚听得发怔,小心扫落了盛绣样的竹筒,她弯腰要去捡,胡静容把她拉起来,指了个绣娘去捡。
胡静容拉着音晚,絮絮念叨:“各州郡都出了官榜,白纸黑字写着,什么‘朝廷开科,觅取贤良,以才取士,严禁门阀舞弊’,我瞧着谢氏倒,朝政着实清明了许多。当然,今也是个狠人,杀人不眨眼,挥刀留情的,把朝臣们都吓住了。”
她在官商堆打滚,沾染了身爱议论朝政的癖好,越说越来兴致:“我听说除了谢氏之后,皇帝连自个儿的亲娘和原配谢皇后都软禁起来了,把寝殿都封了,大有死生见的架势,嗞嗞,多狠呐。我瞧着,等先皇丧期过,离大选秀女也就不远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音晚摇摇头,觉得着实没什么可在乎,打趣道:“你这张嘴可仔细些吧,见天议论天子,小心哪一日让官差把你抓去,叫你口中的狠人把你刀砍了。”
胡静容笑得花枝乱颤:“那敢情好,我听说那一位十几岁做亲王时就有惊才绝艳的美名,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我去瞧一眼,死也值了。万死不了,叫他看,那岂是天降的彩头。”
音晚叫她逗得忍住大笑,心道萧煜要是知道有女人把他唤作彩头,可真要气得跳起来杀人不可。
她这样调侃番,原先那些道分明的杂乱思绪也只觉淡了。
回到家中,青狄和花穗儿正刨坑栽树,是两棵桃树。
她们道,原先音晚在谢府的闺房前就有桃树,淮王府的寝殿前也有,昭阳殿更是植有大片桃林,音晚幼时曾有算命先生她算过命,桃树旺她,无桃成家。
音晚了,由她们去,进屋去看小星星。
乳娘刚喂过他,正鼓着小腮睡得酣实。这孩子极好带,既不大哭也闹人,能吃能睡,会会黏人,叫人疼得恨不得揉碎了嵌进心。
音晚抱起小星星,听屋外花穗儿满是向往道:“等桃树长大了结了桃子,我们就可以做桃脯了……”
她这话说得准,冬去春来,循环往复,院中桃花开了谢,谢了开,终于在第三年长出些小果子,却酸得很,根本不能下咽。
光熹四年的秋天,音晚对经营布庄已得心应手,预备独立门户,胡静容知道了死活让她走,两人商讨了夜,干脆由音晚出些银两入伙,如意坊再干几家分店,算是两人经营,年底三七分账。
这几年算得风调雨顺,但朝廷接连减免税赋,少征壮丁,由皇帝自下崇简黜奢,倒苦心经营出一幅物阜民安的盛世好图景。
百姓手有钱,绸布庄的生意就格外好,客自云来,络绎不绝,胡静容嘴甜地缠着音晚说,她命中显贵,银钱与生意都是她带来的。哄得音晚天天忙得歇脚,她自个儿跑出去勾搭了个又一个小郎君,胭脂酒色将人敷养得愈加年轻娇媚。
阳节这日,如意坊中来了位贵客,高头骏马连着锦蓬车舆,停在门前,自车下来一位气质雅清的姑娘。
她甫一进门,侍女便迫不及待报上来历,说是当今大理寺少卿梁思贤的胞妹。
音晚识得这个名字,倒是因为大理寺少卿这官位有多高,而是街头巷尾听来,这位梁大人的仕途经历十分传奇。
他便是三年前那场加试科考的状元,本是寒门出身,在京中毫无根基,经入仕却极得天子宠信,三年来平步青云,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据说寺卿年迈即将致仕,那位子迟早也是他的。
弱冠之龄,便要位列三台,当真是前途无量。
自然,令音晚对他印象深刻的也单单是这个。
这些年萧煜并没有像世人所推测的那般大肆择选秀女,三年过去,将皇后软禁在昭阳殿,身边连个妃嫔都没有,却时不时召年轻朝臣夜谈政务,常常彻夜眠。
渐渐的,坊间关于天子好男风的传言甚嚣尘,而“男风”中,最受宠的莫过于梁少卿。
传言他美若芝兰,秀似松竹,满腹锦绣文章,常哄得天子开怀大笑。
文章如何音晚知,只是瞧他妹妹的姿色,就知这位梁大人绝对差了。
梁姑娘容颜昳丽,人也清冷倨傲,从进门便坐在杌凳上言发,由侍女颐指气使地给她张罗,要什么料子,什么款式,绣什么纹样,连襟褖几尺宽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音晚如今已经是老板,会亲自去干那些琐碎事,只是躲在柜后,见那侍女将绣娘们为难得讷讷语,忍住拂帘出来,客客气气地冲侍女道:“这位姑娘,我们如意坊素来细致周到,客人的要求只要合理,无遵从,您只需说一遍即可,绣娘们都记下了。”
侍女被噎了下,正想撒泼,她身后观望已久的梁姑娘站了起来,将她挥退。
梁姑娘生得若明珠耀目,目光也晃人,将音晚下打量个遍,轻启檀口:“早就听闻如意坊中藏着位美人,光人美,针线也好,知我是否有幸,能请夫人亲自为我做件绣裙?”
音晚沉默半晌,心很是为难。
按理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总该扬眉吐气的,她如今是老板了,好歹有些身价,怎得能说人做衣裳就给人做衣裳。
可这位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妹妹,这官位说大大,说小也小了,是如意坊得罪不起的。
音晚语的期间,梁姑娘却生出了别的想法,她秀眉挑,道:“您是不是怕我起钱?”话音方落,侍女递个绸包,徐徐展开,头盛放着明光流朔的银锞子,足有十几二十两。
梁姑娘弯腰亲自将银两放在音晚面前的案几,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她。
这下可真没有退路了,再同意那不就是瞧不起人家了。
音晚提起一抹笑:“好,姑娘进屋量体吧,我亲自给您做。”
为这么件绣裙,既要合了那位大小姐的心思,又能砸了如意坊的招牌,更加能惹来大理寺的报复。音晚做得是小心翼翼,精之又精,偏那梁姑娘是个挑剔的,她连送了几张纹样对方都不满意。把音晚逼得没办法,熬夜画了幅梅花绛雪,谁料恰入了梁姑娘的法眼。
那边催得急,音晚得日夜赶工,将衣裳赶出来那日小星星着了风寒,高热不退,青狄来如意坊送信,音晚没等到梁姑娘,便只有将衣裳托付绣娘,急匆匆赶回了家。
过了四五天她再来如意坊时,绣娘仍旧不忿,说那梁姑娘试过衣裳,尾巴都快翘天去了,她家侍女更是狗仗人势,个劲儿显摆她家有多得圣宠,皇帝陛下驾幸梁少卿府邸时,她家姑娘出来抚过琴,陛下还夸过她琴艺精湛。
这番裁制新衣,便是为了随兄长陪伴陛下巡视东都洛阳。
音晚略微僵滞,脑子轰得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