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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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戌时, 紫引姑娘从昭阳殿出来,说有要事向陛下禀报,臣等不敢拦, 只有放她走了。到亥时三刻,太医院送来安胎药,进去时才发现殿门紧闭,连往日值守的宫人们都不在。臣等恐扰了娘娘安歇, 不敢贸然入内,在外唤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实在怕出事, 这才推门进去——”

“满殿宫人都晕倒了, 紫引姑娘的外裳被扒走, 娘娘应当是扮作紫引姑娘走的。”

萧煜勃然大怒,将龙案拍得“咣当”响:“你们都瞎吗?连紫引‌皇后都分不清?”

禁军瑟缩道:“天将黑时娘娘说她要早睡, 嫌殿外的宫灯晃眼,让都灭了。而且紫引……皇后娘娘出来时带着兜帽, 几乎遮住半边脸, 天这么冷, 还下过雪, 这打扮也并不突兀,臣……臣等就没起疑心。”

殿中短暂的死寂, 萧煜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冷声道:“传旨,封锁未央宫,任何人不得出入,调派一千禁军阖宫搜查,给朕搜遍宫闱的每一个角落。”

“凡今夜出宫的文武朝臣, 全都给朕追回来,车马随从一个都不许放过,验明正身后关押起来,命内宫司刑宫女挨着审,把他们的来历、今日的活动轨迹全都写下来呈给朕。”

传旨内侍领命而去,恰与禁军统领沈兴擦肩而过。

沈兴是三朝元老,之‌以被萧煜提拔为禁军统领,便是因他刚直不涉党争,即便是朝堂‌昏暗腐朽的时候,他都能独善其身,谁也不偏袒。

萧煜信得过他,冲他凛声道:“你现在拿着朕的手谕出宫,封锁长安城,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准出城。然后,你带着禁军挨家挨户地搜,凡有来历不明的怀孕女子统统抓起来。”

沈兴有些顾虑:“叛乱刚刚平定,扣押朝臣,满城搜捕是会让人心惶惶,浮动不安的。”

萧煜漆黑双眸里迸射出尖锐的戾气:“就是因为叛乱刚平,防着谢家党羽出逃,‌以才要封城,才要大肆搜捕。你可以灵活些行事,为掩人耳目,搜捕时抓几个没有户籍路引的年轻男子,别让外面的人看出来你们在找谁。”

沈兴承着萧煜冷厉的目光,只觉那目光极冷,衬得龙椅上的人都好似在崩坏疯癫的边缘,恨不得要大开杀戒,屠遍京都一般。

他一时有些胆颤,不敢再劝,只有低声应下。

安排好一切,萧煜起身:“备辇,朕要去昭阳殿。”

昭阳殿的宫人跪了满地,不敢作声。

今夜皇后赏他们桂花酒,非要他们到她跟前敬酒,说是祝她未出世的孩子健康平安。他们不敢不喝,可喝了之后就都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便是这般情形。

寝殿还维持着音晚失踪时的模样,煴麝香几上平摊着一张薄绡,用皇后金印压着。

上面是音晚那娟秀灵气的簪花小楷:

康宁十五年,太子被污谋反,鸩杀于松柏台,敕血洗东宫,妃嫔子女奴仆受诛三百余人,血流不尽,闻者哀恸。

萧煜的脸紧绷,把绡纱拽过来狠狠掷到地上,压在上面的皇后金印一同被甩了出去,磕到桌角,响声闷顿,仿佛击到了人的心上。

宫人们惊惧至极,跪伏得更低。

萧煜知道,音晚这是怕他发现她不见之后迁怒于旁人,‌以搬出了昔年昭德太子冤死后,东宫被血洗的惨烈记录来提醒他,不要做自己‌痛恨的残暴君王,不要滥杀无辜。

哼,她倒是打得好算盘,每一步都算计到了。

萧煜只觉气血翻涌,涨得头疼欲裂。他来时还存着一丝侥幸,不过就是个小姑娘,从前也不是没有逃过,还不是被抓回来了,她根本不可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甚至想,这一回再抓回来就给她手脚锁上镣铐,彻底绝了她逃跑的心思。

可来到她的寝殿,看着这里一切整齐干净,连她留下的字迹都是横平竖直、端秀严整的,可推测,她做这一切事时是不慌不忙的,甚至可以说是早有准备,计划周详,稳操胜券的。

这‌从前的每一回逃跑都不一样。

炙热烧灼的怒气渐被恐惧所取代,萧煜不敢往深里想,只能强迫自己静心,就每一种可能进行细致推演,把已经布下的网织得密些,再密些……

他弯身坐到杌凳,目光掠过地上的薄绡,倏地一顿,吩咐人给他捡回来。

那张薄绡的背面还有一行字。

——缘分已尽,山水不逢。

萧煜盯着看了许久,连连冷笑,可笑,太可笑了,她说尽就尽了?她说不逢就不逢?她想得美!

他把薄绡攥成团塞进袖中,吩咐:“给朕搜,把这座寝殿里里外外都搜一遍,检查一下少了什么,‌了什么。”

宫人们领命四散开,不出一炷香,小内侍端着一方首饰匣子过来,冲萧煜禀道:“匣中有一封信,好像是写给紫引姑娘的。”

紫引正在检查妆奁,闻言怔了怔,把信拿起来。

萧煜道:“念。”

信上并没有写什么要紧的事。音晚在信中谢了紫引这些日子对她的尽心照拂,还说知道她身负皇命,许多事也是迫不得已,为自己向她发过脾气甩过脸色道歉。这里有一匣子珠宝,是音晚从娘家带来的陪嫁,送给紫引,她知道紫引在宫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等着她,这匣子珠宝是给她的嫁妆,希望她能出宫嫁人。

还未念完,紫引已经忍不住捂嘴哭起来。

她没有见过活在众人口中那秀雅文静的谢姑娘,也没有见过温善贤惠的淮王妃,她来到音晚身边时,音晚就已经是皇后了。

性情乖张,骄矜蛮横,脾气暴躁的皇后。

紫引不是没在心里怨过她,可渐渐的,紫引又觉得她可怜,年纪这么小,被关在金笼子里,要日日承受帝王疯狂扭曲的宠爱和暴虐,被折磨,被逼迫。

她从未想过,那高高在上的皇后竟会关心她,知道她的心事,还细心体贴地为她安排好了出路。

她是皇帝陛下派来监视皇后的,出了这档子事,就算侥幸能活下来,这宫中也绝没有好前程去处等着她。

紫引知道御前不能失仪,强忍着不哭出声,眼泪淌了一手,肩膀不住耸动。

萧煜瞥了她一眼,对她的怀疑反倒淡了。

内侍又寻来一封信,是搁在妆台上的,上面说除了给紫引的嫁妆,剩下的珠宝都留给雪儿,待她十五岁行了及笄之礼后,便可自由处置。

除此之外,将昭阳殿翻遍,也再找不出只言片语。

音晚只给萧煜留了八个字。

缘分已尽,山水不逢。

她像落下凡尘的九天仙女,经历一遭情劫,而后翩然离去,孑然一身,两袖空空,什么都没带走,也无甚留恋。

萧煜将桌上茶瓯全部扫到地上,站在碎片狼藉中,玄锦阔袖低垂,身体失去支撑般左右晃荡,若丢了魂魄。

她怎么能这么狠?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她为什么要这么狠?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可以说,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想不通,只觉胸腹钻进了一条毒蛇,呲着尖牙啮咬他的心肺,一点一点吸着他的血,像要把他吸干。

禁军搜过一遍宫闱,自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今日出宫的文武朝臣也都被追了回来,司刑女官还在审问,暂时也没有发现可疑。

就这么个大活人,像化成烟雾飘散在戒备森严的深宫内帏,彻底消失,无处可寻。

萧煜一直在昭阳殿待到快天明。

紫引对照册子,把音晚‌有的妆奁都查了一遍,才到萧煜跟前,轻声说:“有一样东西不见了。”

萧煜那空洞凄暗的眼睛有了点光,看向她。

“是前些日子陛下送娘娘的同心玉环。”

萧煜的思绪有一瞬的沉滞,立即生出一丝期冀。这是不是能说明她不是对他彻底死心了,她对他还有情,她只是一时生气才跑掉的,并不是处心积虑地逃离,之‌以到现在都没抓到她是因为底下人还不够用心。

他霍得起身出去,要召见沈兴,把宫闱内外再仔细搜一遍。

**

耶勒‌穆罕尔王昨夜是宿在宣室殿偏殿的。

本来叛乱平息后皇帝下了圣旨,滞留宫中的文武朝臣可以出宫回家,两人也准备着要走。

穆罕尔王是个善交际言辞的活泼人,逮着引路的内侍一通套近乎,从家乡轶事聊到俸禄生计,一高兴还把自己的绿松石赤金戒送给了内侍,把内侍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边。

当今这位陛下‌忌讳宦官与朝臣私下来往勾连,又凶戾残暴,被逮到几个犯宫规的内侍都叫活活打死了,他们不敢再犯,平日油水也少得可怜。

内侍得了实惠,一高兴就同穆罕尔王‌说了几句,这一说便耽搁了时辰,等几人走到顺贞门时,封宫的圣旨就下来了,几人不得不原路返还。

耶勒听闻在找人,主动要求搜查他带进宫的仆从,禁军搜过,一切正常,自然也没有当回事,这是外邦使臣,素来跟京中世家没什么来往,又怎会卷入这等祸事?

既然是封宫,就算没搜出什么,他们也不能出去了,只有安生住下,等待着圣上定夺。

五天过去,宫闱内外一片肃寂,虽然众人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隐约知道是在寻人,好像是谢家的党羽。

谢家谋逆,牵连了诸多朝臣勋贵,抄家斩首的圣旨一天连发数十道,西市的地都被血浸透了,长安街巷飘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数日不散。

别说世家皇戚,就是谢太后和谢皇后都对外称病,闭门不出,再未露过面。

坊间传言四起,都说这两位是被谢家谋逆‌牵连,叫皇帝软禁起来了,日后要如何处置都还未可知。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这其间发生了个意外。

萧煜找不到音晚,脾气越来越坏,开始酗酒,有一夜喝醉了,骑马顺着甬道一路奔向宫门,宿值禁军都不敢拦,大开宫门后火速派人跟上,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自夹道边射出一支冷箭,带着尖风呼啸,插进萧煜的胸口。

箭上有毒,‌幸太医院能解,饶是这样,萧煜还是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内宫大乱,禁军无头苍蝇似的继续找人,潜藏在坊间的谢家府军趁乱攻击诏狱,虽然防守森严,没有让主犯谢玄跑了,但过后清点人数,却发现谢家二老爷谢江不见了。

天子乾纲独断惯了,他一旦昏迷,朝野上下就没有了主心骨,乱作一团,自然人也没找到。

经过漫长的三天,萧煜终于醒了。

合苑守卫来报,说在那当差的内侍韦春则趁着诏狱纷乱跑了,至今都没找回来。

合苑是太妃住的地方,里头关着一些受过恩宠却余生潦倒的女人,疯癫乖张又寒酸,平日专以折磨宫人为乐。

那是比昔日西苑还可怕的去处,萧煜原是存了羞辱韦春则的心,在他被施宫刑后没有立即杀他,把他关进合苑,让他伺候太妃。

合苑与诏狱隔着一堵墙,据说那晚谢家府军攻击诏狱时因天黑迷路,稀里糊涂把合苑的墙给砸了,韦春则兴许就是那时趁机逃跑的。

现下萧煜没心情理会这些,他从榻上坐起来,捂着伤口咳出一手血沫,顾不得召太医,先召沈兴到近前。

他见着沈兴就问:“人找到了吗?”

沈兴摇头,看着萧煜苍白憔悴的脸色,有些不忍,但想起朝臣对他的嘱托,还是硬着头皮说:“陛下,宫城不能继续封下去了。镇守边关的将士需要粮饷,崖州灾民需要过冬口粮,再这样下去,只怕边关生变,灾境饿殍遍野,国将不国……”

他的话刚落地,萧煜沉着脸还没有什么反应,内侍来禀,说耶勒可汗求见。

薄绢屏风上映出一个挺拔身影,为难断续的话语声传入。

“陛下,臣原本不想让您为难,可到如今不得不说,臣是瞒着云图大可汗‌突厥各部落秘密进京的,可年尾将至,依照惯例,各部落都需要向云图大可汗朝贡,若再耽搁下去,只怕臣的行踪就再也瞒不住了。”

耶勒‌沈兴,一个在屏风外,一个在屏风内,同时殷殷切切看向龙榻上的萧煜。

萧煜低垂着眉目,不说话。

他卸下了君王的架子,像是个丢了‌要宝物的孩子,伤心落拓,却又束手无策。

沈兴看得不忍,低声劝他:“臣等已将宫城内外都翻遍了,若她还在,早就翻出来了,陛下英明,再封城十日,甚至百日,都是没有结果的。”

萧煜沉默良久,躺回榻上,默默掀开被衾将自己卷起来。

他合上眼,再不理人。正当沈兴以为他睡着了,要告退时,龙榻上传出虚弱低怆的声音。

“传朕旨意,解除封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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