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天微凉,突厥王帐。
音晚的信和大周国书一起送到的。
这些年两邦交好,联络频繁, 国书也越发不值钱起来,不像前,每每交换国书,不打仗就议和, 总弥漫着股烽火味儿。
耶勒斜躺在卧榻上,以手擎额,合着眼, 懒懒的。
士字正腔圆, 正念道:大周皇帝可汗无恙。身旁葛撒戈抱着戗金檀木匣子“咦”一声, 道:“这里还有一封信。”
耶勒睁开眼,道:“拿过来。”
葛撒戈递给他, 打眼一看,信上通篇簪花楷, 整洁秀气。
耶勒微僵, 立即将信笺合上, 冲士道:“不必念, 都下去吧。”
众人告退,只剩耶勒一人, 他将折起的信笺捏在指间反复端看,开,却又犹豫。
他希望音晚挂念他的身体,送来的候,却又怕这信里内容和国书上的一样,刻板端正, 冷冰冰的。
他还怕,书信太短,看完就再没有。
耶勒苦涩一笑,真越活越回去,几时变这么优柔。
他正要将信展开,侍端着药进来。
苏夫人吩咐过,旁的都可以耽误,唯有这每日两碗的汤药,需雷打不动按时送进王帐,侍要在一旁盯着大可汗喝完药,立即去向苏夫人复命。
耶勒对他母亲向来遵恭敬,没说什么,端起药一饮尽。
药苦涩的,顺着喉线流淌下去,熏人难受。
耶勒将碗放回去,不由心,这个时候若来一碗粥就好,甜丝丝,热乎乎的,正可以压下这股苦味。
这么一,不免又添惆怅。
侍倒利落,见耶勒喝完药,不多耽搁,立即躬身退出王帐。
耶勒正要再展信,帐外忽又传入亢亮爽朗的话语声,他无奈地摇摇头,将信塞到绣垫底下。
真蒙吉,耶勒的独子。
十七岁的少年,一身鲜红暗绣蟒袍,发辫下坠着细碎的珊瑚,叮叮当当,叽叽喳喳,活泼的像枝头雀鸟,半刻消停都没有。
他大咧咧坐到耶勒身侧,勾住他的胳膊,关切地:“我听闻父汗病,什么病?可严重吗?”
耶勒道:“无碍,不过感染风寒,医官说将养几天就好。”
蒙吉长舒口气,环顾帐篷,道:“父汗这里也太冷清,如今又不用打仗,何必如此自苦?就算养病,也该召几个美姬来陪,父汗若没有中的,儿子送您几个。”
耶勒一巴掌拍在他头顶,骂道:“你可消停些吧,自己荒唐不够,还拖你老子下水。”
蒙吉捂着头,无辜道:“儿子正当壮年,血气方刚,这些不正常嘛。人家都说,父汗像我这么大时,玩可比我疯多。”
耶勒瞥一眼站在身侧的葛撒戈,葛撒戈立即移开目光。
蒙吉忙道:“父汗别怪葛撒戈,我缠着他的,我知道父汗年少时都怎么过的。”
草原不比大周,没有那许多清规戒律和礼仪规矩要守,对于儿子的内帷私事,耶勒也只提醒几句,没有多加管束。
父子两许久不见,随寒暄几句,蒙吉说起兀哈良的变,如今大可汗潜邸,自然不会如前受人欺凌,可算扬眉吐气。
耶勒含笑听着,蒙吉突将话锋一转,道:“儿子在归来途中新一美人,不敢私贪,特献给父汗。”
说罢,不等耶勒回应,立即拊掌把人唤进来。
美人纤姿婀娜,衣袂飘飘,穿一身中原装束,梳着中原的发髻,盈盈拜倒在榻前。
耶勒不禁皱眉,正回绝,那美人抬起头。
他登时一愣。
蛾眉朱唇,容色极美,特别一身肌肤,雪透光,配上稚嫩怯怯的神情,堪称我见犹怜的尤物。
蒙吉见父汗沉默,知道动对脑筋,在一旁道:“汉人奴隶,儿子旁人手里买过来,来的路上我给她取个名字,叫音音。”
耶勒默许久,没什么波澜地说:“这个名字不好,换一个。”
蒙吉向来随和洒脱,立即道:“那就叫花,您瞧瞧她,长像花儿一般漂亮。”
耶勒鄙夷地斜睨儿子,:“我让你念的书,你最近念吗?”
蒙吉忙偏开头,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念,念……”
耶勒轻哼,念才怪,若念也不至于这么浅薄,连起个名字张口就花草。
他微忖,那美人:“你原本可有名字?”
美人低眸,轻声说:“奴名兰叶。”
“兰叶……‘惨惨时节尽,兰叶凋复零’,这名字谁给取的,头可不很好。”
兰叶回说:“父亲取的,他说兰性本高洁,我们穷苦人家,当不起这个字,所以再加个叶,不敢与兰花争艳。”
帐篷里霎时安静下来,久无回音。
蒙吉心翼翼看向耶勒:“父汗?”
耶勒恍然回神,眉眼间镌着疲乏,朝蒙吉摆摆手。
蒙吉会,忙起身道:“那就把她留下,儿子告退。”
他疾步流星地出帐篷,留下耶勒低低嗤笑:“这没心没肺的傻子。”
葛撒戈道:“殿下也心疼可汗,见不可汗如此自苦。”
耶勒将腿搭在卧榻上,姿态舒缓随,悠然道:“我大可汗,乃草原霸主,各落俯首称臣,我有何可自苦的?”
葛撒戈的嘴唇颤颤,终究把话咽回去:“,您说不苦就不苦。”
两人你来我往,几乎忘地上还跪着一个美人,葛撒戈先起来,找个由头告退,独留这两人在帐中。
一时静默无言,耶勒依旧那副悠然自若的模样,朝兰叶招招手。
兰叶忙起身过来,跪在榻边。
耶勒挑起她的脸,就着洒进来的天光,细细端详。
这张脸生极好,媚态中带着清纯,眸子黑分明,清澈见底,映出人的影子。
他手上加劲,将这张脸抬再高一些,低头靠近那张丹唇。
美人身子娇软,十分顺地由他提拽,半扬起脸,任君采撷。
耶勒却停在她唇前一寸,没有再往前。
女子身上流转着兰麝清馥的香气,顺着鼻息扑到面上,酥酥痒痒,分外撩人。
耶勒却觉寡味,将她松开,低声呢喃:“不她,她不会这么听话的,我就拉她的手,她都恨不退出去三丈远……”
兰叶跌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他,少几分羞涩胆怯,多些好奇:“大可汗说什么?”
兴许因她这张脸,耶勒难没有不耐烦,温声说:“你长很像一个人。”
兰叶心中早就有数,她被人牙子卖到草原奴的,穿着草原的衣袍,来路上蒙吉殿下却偏让她换上汉人装束。
草原上早有流言,说耶勒大可汗先前迷上一个汉人女子,见她曾冒险数度潜入中原,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最终还求之不。
今天种种,似乎印证流言真。
兰叶有些难过,也不怎么会安慰人,便顺着耶勒的话:“真的很像吗?”
耶勒向后微仰身,又仔细端详一番,倏然笑开:“其实也不怎么像,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像她呢?她独一无二的。”
若说他方才要亲兰叶时还有几分迷离痴惘,如今却彻底清醒过来,他道:“好,你下去吧。”
把人都打发,耶勒终于能把音晚的信拿出来。
信上也写都一些生活琐事,音晚说她过很好,星星也好,只前些日子她时常梦见母亲,每每做完梦总怅然若失,心口疼厉害,许久都缓不过来。
疼一阵儿,现在她慢慢看开。人这一生总不如十之八九的,又岂能事事求圆满?能像她和耶勒,求自己要的,庇护自己要护的人,已分外难。芸芸众生中,上天赐予他们的东其实已经很多。
信不长不短,耶勒读着读着就没,明知不会再有,他还把那戗金檀木盒子翻一遍,然没有。
他有些怅惘地心,依照大周天子那心眼的劲儿,怕不会再让音晚给他写信。
到这儿,气血骤然上涌,耶勒粗略盘点一下现如今麾下铁骑数目与囤留的粮草,又盘点一下大周的兵力和粮草,盘点完,人就冷静。
打不过,算。
耶勒躺回榻上,将信笺捧在胸口,不知不觉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天黑,无人敢来打扰他,直到亥时,毡帘被掀开,兰叶进来。
她手里端着药碗,又到吃药的时辰。
这姑娘看上去温温婉碗的,话不多,脚步也轻,恭恭敬敬地跪在榻边,把药碗呈上,见着耶勒喝干净药,接过空碗,又一声不响地退出去。
凝着她的背影,耶勒微有恍惚,这会儿倒不觉她像音晚,却有些像另外一个女人,蒙吉的母亲。
遇上那个女人的时候耶勒也就才十七岁,正最风流浪荡的年纪,没拿女人当回事,也不喜欢孩子,活潇洒又自在。
他这个性子若放在中原,典型的光棍脾气,混不吝。
若要说什么,大许他就爹不疼娘不爱的,生母早逝,养母冷漠,父汗一心培养他继承汗位,没少摔打他,更谈不上什么关怀。
唯有一个阿姐心疼他,还早早地离开他去中原,再没有回来。
阿姐死之后,耶勒才慢慢变成这个样的,游荡人间,处处留情,又最无情。
因他对这人间的情,实在没什么信心。
那个女人个舞姬,狡猾很,等到耶勒发现时,孩子已在她肚子里五个月。虎毒还不食子,耶勒犹豫犹豫,允许她把孩子留下。
那段时间他很多,也过就此收心,好好过日子,好好养孩子。舞姬也无妨,若她要名分,他就给她名分。
可当孩子生下来时,她却只要一份良籍和一袋子金锞。
耶勒至今还记听到她的要求时什么感受,松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但很快就过去,好像在遇上音晚之前,什么都很容易过去,也很容易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