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正是春意阑珊的时节, 花开到荼蘼,小雨淅淅沥沥,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漉漉湿气, 迎风拂面,似柔荑轻抚,不尽怡人。
正是微服出行的好时节。
萧煜本来是想带着小星星一起来的,但他得念书, 怕最先几年带着他玩乐惯了,让他生出懒惫懈怠,往后便不好管教了。
只有忍痛将他留在宫里, 请了谢润入宫, 同太子儒师一起督促其功课。另外, 留青狄和花穗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萧煜年前将梁思贤提拔进尚书台任左丞,此次微服出行除了陆攸, 便是将他带在身边。
一路走走歇歇,欣赏沿途烂漫景致, 倒也惬意。几日后到了青州城外, 恰逢黄昏城门落钥, 众人商议着, 便在官道驿馆对付一宿,明日再进城。
鱼符和乘驿银牌是早就备好的, 陆攸进驿馆号房,萧煜搀扶着音晚下马车。
这一带原本不是什么富裕之地,但仰赖于治世太平,海晏河清,沿路倒也一派百姓安居乐业的好风光。
驿馆前个石亭,梅花形亭顶, 石柱上攀爬着藤蔓,瞧上去甚是古朴。亭中一书生打扮的人,正奋笔疾书,石桌上摊放着许多籍册卷轴,书页顺着风簌簌颤抖。
音晚些好奇,见陆攸迟迟未归,便歪头冲萧煜道:“咱们去看看吧。”
萧煜如今最是温和好说话,含笑点了点头。
那书生着褒衣,远看清矍挺拔,走得近一些,发觉他鬓边霜白,些年岁了。
他也不认生,热络地招呼音晚和萧煜:“这都是在下手稿,欢迎指正。”
两人冲他回礼,各自拿起书稿品读起来。
那书稿上的每一页都敲了印章,仔细看看,是“琅嬛”二字。
梁思贤登时来了精神:“琅嬛?”
萧煜嗤笑道:“不是你家那个琅嬛。古书云,琅嬛乃是天帝藏书之,其内司书之神,亦名琅嬛。”
梁思贤红着脸缩回去,半天才讷讷道:“还不是我家的,还没过门。”
萧煜笑了笑,不再逗老人,专心看起书稿来。
一笔利落飞扬的好字,洋洋洒洒,写得是神鬼志怪故事。
萧煜素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潦草翻过几页,轻微一笑,便将书稿板板正正放了回去。
音晚却看得起劲。
她手中这几页讲的是食梦女妖的故事。传闻山中有妖,以梦为食,夜半时分阳气衰微,便是她出来作祟的时候。
女妖的法术可窥破人心中欲望,使欲望具形,若凡人抵挡不住诱惑,便会永远沉睡在梦中,梦不醒,女妖便可饱食一餐。
介绍完背景,便开始了正文,无外乎是书生夜宿邸舍的开头。
萧煜年少时贪玩,听过太多这种故事,悄悄冲音晚道:“别看了,你若喜欢这样的故事,我晚上给你讲,保准比这讲得曲折精彩,引人入胜。”
音晚轻拐了一下他,便听那书生哈哈笑起来。
“神鬼之说虽然听上去虚玄,可世间万物有太多不能用常理解释的,君笑彼荒诞,焉知彼不笑君武断。”
话中有浓浓戏谑之意,音晚颇些幸灾乐祸地看向萧煜。
皇帝陛下登基多年,已经许久没被人这么当面噎过了,脸色很不好看,瞪了他一阵,大约是觉得跟这么个穷酸书生没什么可计较的,拉着音晚就要走。
陆攸正巧号下房子过来了,几人便顺着石径走进驿馆。
走着走着,音晚些微妙之感,回头看去,见夕阳西下,蔓草斜晖,石亭孤落落驻在那里,仿佛周围都有些虚泛,唯有那书生是明晰的。
远远看去,他变得挺秀颀长,像个刚及弱冠的俊朗公子。
察觉到音晚的视线,他停笔抬头看过来,冲音晚微微一笑。
明眸皓齿,秀逸翩翩,刹那间,古怪之感更甚。
音晚神色微僵,冲他轻颔首,回过头来不禁往萧煜身边靠了靠。
虽说微服,但到底是天子出行,明卫暗卫总少不了,轮番在驿馆前值夜,将这些荒僻的郊外驿馆烘托出些许热闹人气。
音晚坐了一天马车,身体很是乏倦,刚一靠上榻便睡了过去。
萧煜则坐在窗下案几前,翻看刑部加紧送来的文书。
这一路有些收获,拿办了几个贪官污吏,命随行禁军押送回京,刑部不敢耽搁,审问完案子立即呈奏上禀。
他一边看奏折,不时抬头看一看音晚,见她睡得酣沉,不禁展露温柔笑意,打了个哈欠,继续翻动奏折。
音晚醒来时,正是月贯中天的时候,轩窗半开,皎皎月华透进来,落下斑驳影络。
她睡眼惺忪,摸了摸身侧,没有摸到萧煜,便掀被下榻。
桌上的灯盏灭了,隐在暗翳里,借着月光环顾一圈,没有看见萧煜。
她倏然一慌,想去窗台前摸打火石,无意瞥了眼窗外,见夜色沉酽,雾气弥散,看不清周围景致,只知道阴沉死寂,给人一种感觉,这座驿馆孤零零的落在这里,周遭是一片荒野,与世隔绝,杳无人烟。
音晚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忙将耳朵贴向墙。
按理说应该有禁卫值夜的,可半点脚步声甚至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夜风轻啸,渗进些寒气。
音晚打了个哆嗦,陡觉后背凉飕飕,不敢再往外看,关上窗,推门出去找萧煜。
外头亦是一片黑暗静谧。
这驿馆是两层回字型的,中间是前堂,围一圈雕栏,雕栏后排着二十几间客房。
音晚的心跳得厉害,壮起胆子环视了一圈,见到处都黑漆漆、静悄悄的,像根本没人住,唯有雕栏尽头一间客房的房门半掩着,透出些昏黄光亮。
她略微踯躅,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正犹豫要不要出声,里面的人倒是先说话了。
“晚晚,进来吧。”
萧煜的嗓音,可是又有些不同,好像比他平常的声音更清透更……活泼。
可到底是熟悉的,紧张恐惧之感在不知不觉间消减了许多,音晚推门进去。
屋内亮着三盏烛灯,火光微弱幽晃,若飘渺烟雾落到衣袂上,勾勒出模糊的人影。
萧煜歪身倚靠在榻上,一袭华美暗绣白色锦衣铺展开,袖纱飘逸,环佩垂落,优雅的像一幅画卷,些魅惑。
音晚忧心忡忡地走近他:“好奇怪啊,驿馆里好像突然没了人,连值夜的禁卫都不见了——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萧煜不答,只温脉含笑地凝睇着她,朝她招了招手,柔声说:“晚晚,让我看看你。”
音晚不明所以,神色愣怔:“啊?”
“原来你长大了是这个模样,真好看,我就知道,我们晚晚从小就是美人胚子,长大了定然会倾国倾城的。”
音晚的思绪迟滞了片刻,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含章,你……”
两人相距咫尺,借着烛光音晚看清了他的脸,剑眉入鬓,清润若雪,依旧是濯濯如春月柳的好样貌,可又有一些不同。
那流转于眉梢眼角的明媚,那清澈如水的眸光,还,尚未褪尽的稚气。
音晚蓦然一僵,依稀捉到什么一个念头,可那念头细如烟缕,稍一失神便消失在眼前,根本抓不住。
萧煜抬身坐起来,要去握她的手,笑吟吟:“晚晚,你觉得我好看吗?”
音晚的身子颤抖,避开他的碰触,连连后退。
萧煜的手落了空,却也不生气,一副温和好脾气的模样,还些委屈,嘟起嘴:“晚晚,你为什么怕我?我是含章哥哥啊……”
音晚迷茫痴愣地看着他,本能地继续后退,可目光却凝在他身上,不舍得移开。
萧煜神色忧郁:“我以为,你长大了会喜欢我的,你现在是觉得我哪里不好了吗?”
音晚怔怔摇头,声音软糯:“没……含章哥哥怎么会不好?”
萧煜笑了,朝她伸出胳膊:“那你让我抱一抱。”
音晚顿住步子,总觉得什么东西在撩拨着自己的心神,令神思渐迷糊,不受控制,眼前的人影亦虚虚幻幻,散发着诱惑,诱她上前,投入其怀抱中。
她稍微出神,萧煜已经走到她面前,张开臂膀要把她纳入怀中。
“音晚。”
人叫她,声音在屋外。
她猛地清醒过来,再次躲开萧煜,转身推门出去。
一道人影由远及近,窄袖墨色衣袍,须臾间便走到音晚身前,还是那俊秀的眉眼,却沉淀着些岁月磨砺出的稳重深邃,倒是真了许多。
一个萧煜。
音晚回头看看那个将要追出来的白衣萧煜,再看看眼前这个黑衣萧煜,很是茫然。
黑衣萧煜瞧了瞧音晚,再看向亮着灯的客房,人影徐徐晃过墙垣,他神色微凉:“我倒要看看你梦中的执念是什么,是严西舟还是耶勒……”
话音戛然而止。
屋中的萧煜白衣翩跹,敛着衣袖款款而出,风情万种地掠了黑衣萧煜一眼,嫌弃地咂咂舌:“不怎么样嘛,多疑残暴,心思深,脾气坏。”
他温和含笑地看向音晚:“比起十六岁的我,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萧煜懵了许久反应过来,音晚那潜藏于内心深处不曾言说的执念渴望,是十六岁的他?
那白衣萧煜一副稳操胜算的模样,自信地冲音晚道:“晚晚,若要你在我们中间做个选择,应当不难选吧?这老男人什么好?”
言罢,眼角上挑,冲她妩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