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亮了。
戒严了一夜的禁卫军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悄然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可昨夜那反常的洪钟大鼓, 还有那一句意义不明的“将军还朝”, 始终萦绕在人心上。
早起的人不多,街上冷清一片。
一夜大雪下过,满京城银装素裹。
一个人牵着一匹马,从京城最笔直的那条大街上慢慢地走过,靴踏着雪, 马蹄的声音都变得轻了。
阔别十年的都城,依稀旧日模样。
风里藏着冷意。
可比起边关, 比起塞外,京城的风再冷也没有那藏着刀剑的肃杀。若有——
也只是因他而起。
将军府在皇城东, 正朝街开的大门,两旁蹲着两座威武的石狮子, 刚下过雪的天气里有下人在外面扫雪。
出奇的是,两扇红漆大门竟大打开来。
像是已经得了信儿,要在今日迎接某一个人的归来。
门旁站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袭青衫的文士,若陆锦惜在此, 怕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是她昔日在保定城里惊鸿一瞥的那个人。
然而整个将军府都知道——
这个文士,名为“蔡修”!
男人身上原本披着的沉重铠甲已然卸下,这样大冷的天气里只穿着一身寻常的玄黑色长袍,腰身和袖口都被束紧, 显出一种矫健而英武的姿态。
他的手上,甚至脖颈,都有伤疤。
人牵着马慢慢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彷佛也带回了塞外多年征战的风沙。
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蔡修眼底便是一热,是热泪,也是热血,更是在这天幕下、与这盖了满世界的白雪一般膨胀的野心!
“蔡修参见大将军!”
在男人走到府门前,将那牵着马的缰绳松开之时,蔡修便一掀衣袍下摆,正正地单膝屈跪拜了下去。
“起来。”
薛况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在门口多做停留,只是澹澹地说了这么一声,便大步向门内迈入。
正屋中堂内,一家人早已久候。
太太孙氏,大少奶奶贺氏,三爷薛凛,三少奶奶卫氏,四爷薛准,还有家中的小辈,薛明珠,薛明璃,薛明琅,薛迟……
每个人都注视着门口,注视着这一道向他们走近的身影。
在他迈入中堂的这一刻,素来冷静镇定的孙氏,竟没忍住恸哭出声,一下就扑了上去:“儿啊——”
薛况长身而跪,拜倒在孙氏面前,磕了三个响头:“不孝子薛况,拜见母亲,这些年让母亲伤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孙氏也是昨天夜里知道的消息,那时只疑心自己是在梦中,即便蔡修一遍一遍告诉她的确是真的,她也不敢相信。
直到此时此刻,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回来了!
她的儿子活着回来了!
他并没有殒身于含山关一役,他在匈奴忍辱负重,再一次归来,又是为大夏建功立业的大将军、大英雄!
孙氏控制不住地流眼泪,几乎是与薛况抱在了一起,泣不成声。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丫鬟婆子劝着、宽慰着,才渐渐止住。
整个过程中,堂内都没别人说话。
死了丈夫的贺氏红着眼眶看着,是悲凉也是憎恨,她始终觉得当年薛冷的死与薛况脱不了干系;卫仙觉得有些恍惚,初听薛况还活着,她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可如今才发现他根本不看自己一眼;另一侧的薛凛见了她这般模样,将目光移回薛况的身上,眼底的光华慢慢暗澹下去;四爷薛准是庶出,向来没什么主意,现在也不过是畏畏缩缩地看着。
薛明珠胆小怯懦,只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可在她身旁不远处站着的薛明璃、薛明琅还有这些年已经懂事了很多的薛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无动于衷了。
他们都怔怔地看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太太,太太,大将军远道回来,连夜入宫谒见了皇上,怕是一夜没睡呢。您看……”
冯妈妈扶着摇摇欲坠的孙氏,考量着劝了一句。
孙氏这才醒悟,忙擦着眼泪,又亲手将薛况扶了起来,哽咽着道:“对,对,总之回来了就好。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府里什么事情都好,孩子们也都好好的。况儿,你先回去休息,先回去休息……”
“是。”
薛况眼眶也微微有些泛红,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这时候才有时间将目光调转,从这中堂中其他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最终停留在了那三个孩子的身上。
孙氏见状连忙让人将他们三个推了上来,笑里含着泪道:“这是你三个儿女,璃姐儿、琅姐儿、迟哥儿,还不快见过你们父亲?”
“父亲。”
当年传薛况殒身于含山关一役的时候,薛明璃已经不小,对这一位父亲有着比较清晰的记忆,加之她性子乖巧娴静,所以祖母一说,她便先唤了一声。
只是轮到薛明琅的时候,她一张小脸已然煞白,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眼前这陌生而高大的男人的注视下,心底竟生出一种恐惧来。
她磕磕绊绊地喊了一声:“父、父亲……”
旁人或许不明白薛明琅为何如此,可薛迟是明白的。甚至于他内心的慌乱也震撼,比他的琅姐姐只多不少。
父亲没有死,回来了。
那,母亲呢?
娘亲已经改嫁了。
而且还是他们几个孩子支持的……
如今父亲光鲜地还朝,家中的发妻却早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就算薛迟年纪不大,可也不可能不懂这中间牵扯到怎样尴尬的利害关系。
在眼前这从未谋面的陌生男人的注视下,他只感觉到了一种充满了压迫的打量,审视。
薛迟张了张嘴,想要如两位姐姐一般唤他一声,迎接这一位在自己幼年不知事憧憬着、崇敬着的身为大将军、大英雄的父亲。
可他竟说不出一个字。
尽管他长着两道与他相似的眉,可眼底是一片的茫然与惶惑。
孙氏只当孩子还太小,或者说一时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只上来道:“高兴坏了,迟哥儿今年才十岁,打生下来就没见过你呢。你先去休息,我好好同他们说说,往后你们父子见面的时间还多,还多。”
薛况看着薛迟,没有说话。
但他最终没有忤逆孙氏的言语,只点了点头,也不与这几个对自己来说还透着些陌生的孩子说话,便从中堂走了出来。
蔡修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这些年将军府内的格局没什么变化,他略略一回忆,都还认得路。
一路从中堂向后宅中走,绕了一段远路经过已然有些破败的演武堂,道中遇到的所有丫鬟下人都用一种好奇又崇敬的目光看着他。
薛况也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只是他脚下并没有半点的停顿,只是慢慢行走,保持着一种始终如一的速度,经过了花园,经过了东院,也经过了冬日里冷寂一片的游廊……
最终停步在祠堂前。
小小的一间院落,细雪铺满,一推开门就能瞧见里面昏昏的烛火。
这是薛氏一门的祖祠。
薛况负着手,从门外走了进去,一步一步,原本藏在阴影里模煳的那些牌位都变得清晰起来。
父亲薛远,二叔薛还。
还有他那一位曾经意气风发、征战沙场的大哥,薛冷。
香桉上点着香烛,想是除夕夜有人拜祭过。
他只走上前去,从旁边的香筒里取了三根线香并成一炷,凑到火上点燃了,然后躬身下拜,再将其插i入洒落着灰烬的炉中。
满屋都是死沉沉、冷寂寂的香息。
薛况看了那慢慢燃着的香许久,也看了这满屋静默不语的牌位许久,才慢慢向外面吩咐了一声:“派人去请大公子回来,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