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觉非向她车内看了一眼, 心下便已了然, 同样驻了足, 笑得彷如春风般和煦:“良辰好景, 也需有人相伴来赏,才算得美妙。如今,人不是来吗?”
孟济在后面听得眼皮直跳。
那车夫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目光都不敢斜一下。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要想活到九十九, 关键时刻别开口。主子们的事情,谁敢瞎说什么?还有律条叫“连坐”呢。
陆锦惜哪儿能听不出顾觉非言下之意。
但对方搞这么一出, 不就是刺激她来了吗?如今她来了,他也停了, 剩下的事情当然不言而喻。
她眉梢微微一挑:“太师府路远,不如让我送您一程?”
“夫人愿送, 觉非岂敢拒绝?乐意之至。”
虚虚地敷衍得两句,顾觉非当然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只向孟济摆了摆手,竟是直接将自己的门客撇下了,任由他一个人傻眼站在原地, 自己却直接上了车来。
天青色的衣袍下摆略略一掀, 人已经坐在了陆锦惜对面。
他笑颜不改,但问:“怎么没见小公子?”
陆锦惜也笑着回答:“来时坐的便是将军府的马车,自有人送他回去。”
他貌似听懂了,又问:“竟正正好在这道中遇上, 夫人竟没与陆老大人多叙叙父女之情吗?”
陆锦惜笑意变得浅了:“叙完了。”
叙完了。
这回答还真是……
顾觉非正襟危坐,一副丝毫不为眼前美人波动半分心绪的模样,这时只假模假样地感叹了一声:“可怜陆老大人得闻爱女前来,满心欢喜,谁料这样快就叙完了——嘶!”
话音都还未完全落地。
对面那如月似莲般端庄静坐着的女子,已经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到了他小腿上,勾了缠枝莲的绣鞋虽软,可撞上来还是有些力道。
隐隐地疼。
顾觉非实在是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竟然直接动手,于是头一回生出一种惊愕莫名的感觉来,抬头便对上了她那一双潋滟的眼。
眼底是那了然至极的似笑非笑。
陆锦惜施施然地整理了衣袖,睨着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叙完,大公子心里面自己没点数吗?”
数,他是没有的。
但这时候看着陆锦惜内里明显已经恼了,面上却还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他竟觉得心里面有些一股怪异的甜意。
听见她凶自己,不怒反笑。
“此事又与觉非有什么干系呢?”
“近日来朝廷里有诸多的变化,礼部也新增了理蕃堂,事情千头万绪,觉非毕竟新官上任,陆老大人乃是朝廷股肱之臣,自然件件事都要他定夺。更何况匈奴使臣过不半月怕就要走,理蕃堂的事还在眉睫上,不敢有半分耽搁。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带小公子一道往陆老大人府上了。”
“若因此引得夫人多想,倒是觉非的过错了。”
听听这话!
多冠冕堂皇!
说句心里话,要不是先看上了这狐狸豺狼的皮囊,又渐渐对他内里血肉感了几分兴趣,陆锦惜现在怕是早一簪子戳死他了。
早招惹上的时候,为什么没觉得他如此难缠呢?
是因为二人交手较量的第一个回合,他半点没有防备地落败,让她产生了这人好欺负、好对付的错觉?
不,她不会是如此轻敌的人。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在他们交锋的这一段时间里,顾觉非这一只画皮妖,道行在变深,而且是以一种她始料未及的速度。
这样想来,事情就有些可怕了。
再一念及今日之事,陆锦惜不由得头皮炸了起来,盯着顾觉非的目光几经闪烁,才渐渐平息下来,只回了他一句:“你觉得我会信吗?”
“夫人信不信不要紧,要紧的是觉非说不说。我确无二心,也如此坦言,夫人若是相信,皆大欢喜;夫人若是不信,那也不是在下不说的过错。”
顾觉非半点都没在意陆锦惜的反应。
他一直是微笑着的,甚至用那种诚恳到了极致的目光望着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陆锦惜几乎都要相信他了。
毕竟那日醉酒,他所吐露的言语,让她知道他有一颗怎样的心。
可也仅仅是这一个瞬间罢了。
她的理智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她拉了回来。
顾觉非说什么,那都是说什么罢了。他或有一颗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心,可也不代表着就不能算计她。何况他们俩之间不一直都这么过来的吗?
有来有往,有胜有负。
陆锦惜一下就不很在乎顾觉非说什么了,她只思虑了片刻,便重新笑了起来,也不再提薛迟上学上到自己外公家里这件事了,只施施然地开口:“说起来,朝廷里最近风声大雨点也大。听闻,顾大公子,不,该称您一声‘顾大人’了,正跟我父亲处理理蕃堂的事。不知以大人之见,朝廷与匈奴议和之后,两国互通贸易,会否可行?”
忽然换了话题?
那感觉,真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顾觉非实在是有些没料到,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这话题换了就换了,顶多算是他这一回设的局她不想往里面跳。可为什么还换到了这么奇怪的方面?
但谈及正事,他旁的心思反倒收敛了起来。
陆锦惜虽不是什么朝廷中人,可在他心里的位置到底不一般,所以一些对旁人不能讲的话,他反而愿意对她讲。
更不用说,那一日酒醉,当真算是揭画皮了。
“我倒没料到,夫人对理蕃堂的事情感兴趣。”
“但两国如今好不容易才议和,想来从薛大公子的事情上,夫人应该能感觉到皇上对议和之事的决心。所以两国间的关系,不起什么大乱,将来将会很平稳。两国互通贸易之事,更是必然。”
“只是眼下议和时日尚短,百废待兴,到底不那么好做。”
顾觉非说着,那眉头便微微锁了起来。
显然是没了先前的玩笑心思。
陆锦惜见得他这般模样,反倒觉得比方才顺眼了一百倍,不由在心里笑自己变了,变得不解风情了许多。
“‘不那么好做’,是什么意思?”
她别有目的地发问,想要探探顾觉非的口风。
纵使顾觉非有一千个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她真实目的在哪里,所以没有半点防备,只回答道:“两国议和,朝廷是定下来了,可百姓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
议和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议和之后的种种事情。
“贸易不是朝廷一纸诏书下去就能推行的事。”
“朝廷允许是其一,有商人愿意去是其二,匈奴乃至西域等地有此需求是其三。如今一三都有,可这第二条却还难说。”
“前不久还在打仗,纵使有人觉得有利可图,也得掂量掂量。”
谁能一下子心无芥蒂,前一刻还在与人交战,后一刻便和颜悦色、兄弟相称的呢?
“牛不喝水强按头,伤的是民心。”
“更何况,边贸之事,来往经商,所行极远,非大商行、大商户不能成行。可大商户、大商行,稳踞中原之利,对西行冒险之事只怕有所犹豫。且还得考虑他日有变,损失如何,或者百姓如何看待。”
“枪打出头鸟,没人愿意当第一个。”
天下很多的事,都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一件新的事。
头一个去做的,可能是头一个吃螃蟹的人,也可能是头一个被毒死的人。
顾觉非对个中道理,显然深谙,说完之后却是停顿了下来,该是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许久后才抬首:“夫人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马车在往前行,但若撩开那车帘一看,分明不是回太师府的方向,而是在这城中绕远路。
顾觉非未必能察觉,但陆锦惜是知道的。
她不慌不忙,故意迟疑了片刻,几分犹豫:“这个么……”
顾觉非挑眉。
陆锦惜这才露出了笑容来,用一种颇为玩味的目光看他,澹澹道:“若我告诉你,我对边贸之事颇感兴趣,准备一试,顾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对边贸之事感兴趣?
顾觉非怔住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可眼前坐的就是陆锦惜,方才那清清澹澹的嗓音也的确出自她口,他也不至于到了那昏聩得听不清是谁说话的地步?
“你……”
话才出口了一个字,目光一转,却是陡然地停住,然后颇感微妙,顾觉非一下就乐了。
“我当你避我如蛇蝎,可现在,这不是自找着,往我手里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