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还想说点甚么,李世民则鼓励李治道:"你继续说下去。"
"只是,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啊。"
李治接着道:"最可怕的就是,分明户部没有错,戴胄没有错。
戴胄已算是当今为数不多的清官,他不贪图钱财,没有借此机会去贪赃枉法,他办事不可谓不得力。
可偏偏,他还是办坏了事,不但办坏了事,而且还是办反了,将这物价抬了上去,变得更加严重了。"
李治顿了顿,如履薄冰看了李世民一眼,鼓起勇气道。
"所以,儿臣才说这是父皇错了。因为,酿成今日结果,已经不是戴胄一个人的问题了,父皇就算换了一个李胄,换了张胄来,依旧还是要坏事的。而这恰恰才是问题根本啊!"
李世民听到此处,一脸颓然!
他也曾意气风发以为物价已经平抑,可现在,他心里已隐隐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如今却被李治一下子戳破了。
他倒没有讳疾忌医,直接道:"小九所言,正是朕所想的。"
李格皱眉,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人人都没有错?"
接着,他脸色又一变:"这不会是我们错了吧,是我们挖了这么多的铜,才导致了物价上涨。"
李治心里很鄙视三哥这个家伙,他感慨万千、摇头道:"非也,非也,挖出更多的铜,增加了货币的供给,又有何错?其实吧,物价上涨,是好事啊。"
李治的目光落在李世民的身上,认真道。
"父皇想想看,自秦汉以来到了如今,这天下何曾有过大的变革呢?哪怕是那隋文帝,人们都说开皇盛世,便连父皇都时常缅怀那个时候。
可是,隋文帝的治下,难道就没有饿殍,难道就没有似今日这男孩子那样的人?
儿臣敢担保,开皇盛世之下,这样的人同样的多如牛毛,数之不尽,父皇所缅怀的,其实不过是开皇盛世的表象之下的繁华长安和洛阳!
似刚才那个男孩子那样的人,自秦汉而至现在,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命运,从未改变过。
更可怕的是,即便是父皇开创了大唐盛世,也不过是开垦的粮田多了一些,府库中的钱粮也多了一些。
但这天下呢,依旧还是,赤贫者,比比皆是、多如牛毛、恒河沙数。"
李世民听到此,心凉半截,眸光也暗淡了几分。
因为他知道,李治说的是对的。
今日他所见的,还是太平时期,大唐迎来了久违的和平,天下几乎已经没有了战乱。
可就是在这和平之下,又经过他多年努力,这大唐还仍然有这么多赤贫者,这是不是有些骇人听闻?
而这还是在和平时期,如果是战乱年月呢,又或者,当真开创了如开皇盛世一般景象了呢?
这显然和他想象中的盛世,大相径庭、霄壤之别啊!
李治又道:"从前的时候,铜钱一直都处于紧缩状态。天下豪富们纷纷将钱私藏起来,这些钱,藏着还有用处吗?
私藏是没有用的,这是死钱。除了富裕了一家一姓之外,不断增加他们自家的财富外,对天下人毫无任何好处。"
李格一直看着李世民,他很担心,为了平抑物价,李世民会不会丧心病狂到、直接将那鄠县的铜矿给封禁了,他觉得父皇李世民是真的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李治继续道:"钱只有流通起来,才能有利于国计民生,而只要它流通,流通得越多,就难免会造成物价的上涨。
若不是因为钱多了,谁愿将手中的钱拿出来消费?
所以现在问题的根本就在于,这些市面上流通的钱,朝廷该怎么样去引导它们,而不是禁止钱财的流通。
而这个道理,老实说,古书上就没有,所以,那戴尚书他就不懂哇,奶爸说这叫金融,可以说我大唐人就没有一个人懂这个的。"
事实上,李世民从前对这一套,并不太热心。
说实话,要不是最近一段时间,李治天天在他耳边瞎逼逼,这样的话,他连听都不想听。
这也是奶爸无奈的地方,毕竟千百年形成的观点和大唐人的眼光格局,都限制了他们的思维,只有实地感受到,才能听进建言。
可今日,他却听得极为认真,这个道理朕要搞明白,他问:"流通起来,有利有害,是吗?"
李治道:"是的,有利有害,父皇你看,这天下假若有一尺布,可市面上流通的钱财有一贯,人们极需这一尺布,那么这一尺布就值一贯。若是流通的钱财是五百文,人们依旧急需这一尺布,这一尺布便值五百文。"
李世民颔首点头:"这样说来,流通的钱越多,这布的价格就越贵,若是钱流通得少,则此布的价格也就低了。"
李治道:"正是如此,以往的方法,是铜钱不愿意流通,所以市场上的铜钱供应极少。所以布价一直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
可现在呢,铜钱贬值了,世家原本私藏的钱也拿出来买东西,于是市面上的钱就多了、就泛滥了,布价便疯狂上涨,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啊。"
李世民皱眉,纠结道:"如此说来,这个新问题,无论如何、朕和朝廷永远都无法解决?"
"能啊!"
李治正色道:"父皇,咱们需要换个思路,现在的情况是大家只想着钱变多变少的问题;
可是,父皇难道就没有想过,增加布匹的产量吗,不是钱变多了吗,但若是增加布匹的供应呢?
原来市场上只有一尺布,若是我们增加了生产量、增加了供货量呢;
原本市场上只有一尺布,可它若变成了三尺、四尺,变成了五尺甚至十尺呢?
这就是奶爸让儿臣给父皇提议,大建国企的主要原因;
国企是以朝庭做后盾的,它能大量生产、增加各种货物供应啊!"
李世民眼前一亮,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发觉自己原本的思路是钻进了一个死胡同。
对啊,所有人只想着钱的问题,却几乎没有人想过,从加大布的产量、增加供应,这个根本原因上着手。
原来建立国企的根本原因在这,可是以前朕也不懂啊!
现在来看,这个奶爸是真有门道哇,做啥事,都是一套一套,提前就说要搞国企,为的就是今天的通货膨胀?
这奶爸心机深啊,还好、还好,这奶爸与朕是一头的!
于是,李世民更加认真地看着李治了。
李治看李世民听的用心,再接再厉道:"父皇,儿臣一再说,通货膨胀是好事,钱变多了是好事。
可问题就在于,如何去引导这些钱,朝着一个更有利的方向流动。
现在这些钱,都在市场上空转。
甚么是空转?
空转便是钱虽然泛滥了,这钱却没有进入生产的作坊里,没有提高市场的供应量,布依旧还是原来的产量,于是一尺布,价格便升高了,便出现了货币膨胀。
可若是引导这些钱,去生产更多的布匹呢?
一旦大量生产,那么有了足够的布匹供应,钱再多,价格也可以维持,甚至货物多了,布的价格反而还会下降。
除此之外,增加产量需要更多的劳力,这更多的劳力,可以给这些贫穷百姓,多一个谋生的地方、增加他们的收入。
除此之外,朝廷在这个过程中又收取到了更多税负,如此一来,布匹供应增大,可使更多人有布可用。
大量劳力得了工钱,他们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他的孩子就不必在街上乞食,而官府的税负也增加了,这,岂不是一举三得?
所以,儿臣才认为,钱变多了,是好事,钱越多越好。
现在呢,若是市面上没有铜钱变多的刺激,这天下只怕就是再过一千年,也不过还是老样子。
可是要解决现在的问题,靠的不是戴胄,也不是历史上的老办法,而必须使用一个新的办法。
这个办法,奶爸称之为金融改革,但不是现在房相和戴胄采用的这种王莽式的改革。
自秦汉以来,天下所沿用的都是旧法,而今非得采用新法,才能解决当下问题。"
如果没有来这崇圣寺,李世民是永远不会去认真思考李治提出的问题的;
可现在,李世民也不得不顺着李治所述的方向去思考了。
李世民沉思半响,突的注视李治道:"你说了这么多,岂不是说,你可以解决这物价上涨?是你奶爸教你的?"
这就是李世民的过人之处了。
他不在乎你说的对不对,而是在乎于,你能不能解决问题。
李治正等着父皇这句话呢!
显然,他心中早有准备,"要解决,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树立许多利润较好的典范物品,比如像那青花瓷。
但凡是,能让钱生钱的东西,那么天下的钱,便会自觉地流入这里。
这市面上的钱都流入了别的地方,自然而然,市面上流通的钱也就少了。
只是,从前的时候,在人们眼中看来,将钱私藏在家里,便能让这钱越来越值钱,因此,就有了储蓄藏钱习惯。
可如今,世道变了,因此,就要重新引导钱的流向。"
李治生怕李世民还不够理解,于是指着这远处的河堤道:"这钱的本质,就是水,鄠县采铜,便相当于连下了几场大暴雨。
这大暴雨一直下,早晚会泛滥成灾,一旦成灾,大水就会冲垮河堤、淹没良田、冲毁城镇,祸害百姓。
因此,治理当下的问题,其本质,就是大禹治水;
此前户部所用的方法是堵,可是水就在河里,堵是堵不住的;
因此,儿臣的方法和戴胄的是截然相反的,在儿臣看来,堵不如疏!
那么,怎么疏导呢?
我们可以先搞一个很大的蓄水池,就是寻一处洼地,而后再将这大水引到洼地里来,形成湖泊。
如此,这水大成灾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李治继续道:"那么现在最困难的问题是,怎么选择这个洼地,又如何将水引进去。
若是这洼地,对钱没有足够吸引力,钱是不会进去的。
可有了吸引力,又如何让这钱于天下有好处,却也是一个问题,这就是典型的宏观调控。
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单凭儿臣一人,只怕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力量单薄了些。
此事,还是需请父皇来牵头,让三哥来负责具体实务,拟定细则,建立一个行之有效的律法;
而儿臣呢,在旁边打打下手,此事便能成功。"
听着李治说的头头是道,又见李治信誓旦旦,李世民颔首:"既然堵是不成,朕就等你来疏吧!"
说到这里,他脸色凝重,言道。
"只是,朕得把丑话先说在前头,此事关联甚大,维系着大唐天下和百姓,如果你也如戴胄一样,朕绝不饶你。"
随即,李世民又瞥了一眼李格,脸上的威严更多了几分:"你也一样。"
李格郁闷心塞,为甚么每一次,有好事就没有孤王的份,而若是有坏事了、要惩罚了,就你也一样了?
王生命苦哇!
此时,李世民站起:"现在该去哪里?"
他没搭理幽怨的李格,而是直接看向李治询问。
李治脸上露出一笑,显然是胸有成竹、早有成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