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目光一正,道:"我只是重述了事实,如何欺人了?难道先圣在时,不是有教无类吗?
若如此,那么先圣门下七十二贤之中有多少是平民、庶民,那么在孔夫子眼里,是不是这些贤人也本不该读书?
他们若是不该读书,先圣的学问,又如何传播出去的?"
李治说的倒是不急不慌,却是有理有据!
孔颖达绷着脸,他决定不说话了,和李治你这种人没甚么好争辩的。
李治却不打算就此作罢,登时又道:"再退一万步,就算是先圣……"
"你,"孔颖达忍不住了,手指李治,火冒三丈,这小家伙又提自己的祖宗。
李治脸露敬仰:"先圣他老人家,祖上虽是商朝的贵族,可此后不也是家道中落了?
先圣的父亲叔梁纥,不也因为婚姻于礼不合,不为宗族所接受,所以夫妻在尼山居住并且怀孕,故谓之‘野合’吗?
你别瞪我,这是经史里讲的。"
这就是有名人祖先的坏处。
因为但凡是名人,虽然才华了得,可也总会有污点;
在大唐,人们将出身看得极重,孔颖达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受到传统的儒学教育,所以,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出身,并为之自傲。
可那些自诩出身名门的人,他们的列祖列宗,哪一个不是起于寒微,最终创下了丰功伟绩的?
说穿了,没有那贫贱的祖先创业维艰,哪里能轮的到其后代自诩清贵吗?
"敢问孔夫子,野合的子嗣,也算是世家大族门第吗?"
李治此言一出,就一下子戳痛了很多人。
要知道,这里头站着的,大多可都是儒家子弟。
哪怕是一向温和谨慎的房玄龄,听了此话,也觉得李治,过分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了一眼,仿佛都在想,这李治还真是口无遮拦。
当然,若说他毁誉先圣,这也谈不上,因为这个典故出自《史记》,大家都知晓。
李治看了众人的神色一眼,面带着微笑,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是在作死的边缘徘徊。
当然,他也不傻,他知道此话题只能说到这里,可不能继续深入痛骂下去,因为方才陈述的,还算是人所共知的历史。
若是再说下去,那就不是作死了,是纯粹不想活了。
好在这个时候,孔子还只是先圣,没有到后世至圣先师的程度。
可他将此话题点到即止,其实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故意激怒孔颖达。
他现在说的这些的话,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你瞧瞧他这是说的人话吗,可是在孔颖达眼中看来,就大大不同了,这不啻是刨他家祖坟!
果然效果马上达到,孔颖达火冒三丈、恼怒不已的道:"你李氏何物,也敢论我家门第!"
果然,还是被激怒了!
他李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想要激怒一个骄傲的人,实在太简单不过了,李治可没有甚么根深蒂固的门第出身观念!
李治一摊手:"李氏始祖老子,在春秋时,便已入周王室任守藏室史(管理藏书的官员),孔圣还曾千里迢迢求教问礼,我李家不算名门?"
孔颖达听罢,冷笑连连,好你个小东西,你竟敢侮辱我的祖宗,我和你拼了!
这几乎是孔颖达的禁脔,是绝对不可以其他人染指的,李治方才一席话,就如同当着李世民说你全家都是胡人一般。
孔颖达气冲牛斗、勃然大怒道:"尔竖子,你,李氏不过不入流。"
他急得跳脚,仿佛希望寻找任何可以刺伤李治的话来刺激李治。
李治面上却很平静、泰然自若地道:"孔夫子不要如此嘛,我们只是在谈论经史。"
其实,李治对孔颖达的个人观感还是不错的;
只是现在是理念之争,而且是涉及到李唐江山永固的路线发展的理念之争,这是不可以退让的!
孔颖达冷傲怒视李治道:"经史,经史,你也配谈经史,你这胡搅蛮缠的卑鄙小子。"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李治现在必定已经被孔颖达的目光,杀伤得千疮百孔了!
李治依旧悠悠然,叹了口气道:"好啦,那便是我的错,孔夫子息怒,我自知孔夫子出自名门,有极高的门第,在我心目中,天下除了我父皇,便只有先圣这样的人可以成为我的楷模了。"
孔颖达嗤之以鼻、怒气冲冲道:"尔父皇也可和孔圣相提并论吗?"
他是真急了,居然口不择言。
但此刻,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失言,此时的他,只恨不得贬低李治身边任何亲近的人,来抬高自己。
这倒不是孔颖达脑筋豆渣,而是像他这样的人从出生时起,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他敬若神明!
因为每一个人都会告诉他,他拥有一个了不起的祖先,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孔颖达对此毫不怀疑,象他这样的人,内心是十分傲慢的,别看他和人交往的时候,可能会表现非常的谦和。
可实际上呢,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目空一切、谁都看不起,没有人可以被他放在眼里。
而李治直接触碰了孔颖达内心深处最大的禁脔,这便让孔颖达撕下了最后一点的面具,他彻底的愤怒了,于是骨子里的傲慢便显露了。
并且,他的话,其实也没有错,你父皇算个屁,和先圣相比,他有那么大的丰功伟绩吗!
其实,孔颖达的性格,和他的另一个祖先孔融一样,骨子深处埋藏着高傲的清贵!
孔融傻吗?
不傻,一点都不傻!
提到孔融,你的脑海里可能会立即浮现两个字:让梨。
除此以外,可能还有一个宽仁恭谨的形象: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不过,你可能认识了一个假孔融,他从来不是谦谦君子,而是一代吐槽大师。
他那一言不合就吐槽的人生,既刺激,又可悲。
而正是他的这个”一言不合就吐槽”的性格,为他惹来了杀身之祸,曹操才不管你是不是圣贤之后呢!
而他之所以善于”吐槽”、并且还是善于”吐槽”曹操,就是源自于他的内心深处的那份清贵,因为他根本就看不起曹操!
话题说的远了,再回头来说。
门第之见,这其实不是孔颖达一人的观念,而是隋唐朝代许多高门的观念,无论是崔氏,杨氏,郑氏,其实他们的心思都是一般样。
只是,明伦堂里蓦然变得落针可闻、安静得可怕!
李世民一直脸上带着微笑,不语听着,他是和事佬或者仲裁者!
他是天子嘛,臣子们之间发生争议,本就是常见的事情;
他应该先瞧瞧热闹,等到争论的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再出面调节或者仲裁一下;
如此,方才显出自己这天子至尊的尊贵。
可现在,他的脸拉了下来,炯炯有神的眼睛没有去看孔颖达,而是扫视着堂内每一个人的喜怒袁乐;
因为,他不介意孔颖达说了甚么,而是在乎这堂中所有人的看法。
这堂中之人,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一样;
有的人和孔颖达同仇敌忾,怒视李治;
有的人若有所思,也有人不以为然,当然,也有一些人对孔颖达皱着眉头。
李世民轻轻拧着眉心,嘴唇抿着,面上古井不波,犹如老僧入定,却仍然沉默不语。
此时,却见李治正色道:"夫子,话可不能这样说……"
事实上,此时,孔颖达已经没有其他想法,他只有一个目标——李治。
他气急败坏的道:"庶民便是庶民,你可时见过庶民读书,李治你如此做,不过是狼子野心,你到底想要图谋甚么?
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千百年以来,天下就是照着这纲常存续下来,到了你这里,你有何居心?"
李治一脸温善纯良道:"没有甚么居心,我不过是看他们是可造之才。"
孔颖达不无蔑视的道:"他们能算甚么可造之才?你让农夫去读书,让匠人去读书,他们还肯思生产吗?他们若是不劳力,天下便要大乱。"
"可这世上,没有人就能判定,谁该劳力、谁就该劳心,夫子又非天子,难道艾富泰劳心还是劳力,还需夫子来判断吗?"
这话几乎触犯了许多人的逆鳞了!
孔颖达大笑:"哈哈,此等事,自不必有劳天子判断。"
这是约定成俗,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以前是九品中正制,可现在,依旧还是这些世家大族说了算,这才是根本的问题。
李治叹了口气:"若是天子都说了不算,那么夫子口口声声说纲常,岂不是已没有了君臣?这样说来,这也是纲常失序啊。"
"你少在此胡言乱语。"
孔颖达正色道:"艾富泰这样的人,就是没有资格读书,你在李庄做的事,必须制止。如若这样扰乱人心,败坏纲纪,迟早要反误己身,你不要自误!"
"谁说艾富泰不可读书?"
终于,有人开口了。
只是,这一次开口的不是李治。
孔颖达朝说话的人看过去。
不是李世民是谁?
李世民此时脸色阴冷,仿佛在克制着胸中的怒火,刚毅硬朗的脸,格外冷峻!
他虎目一张,精芒四射,迫视着孔颖达:"朕在问你,谁说艾富泰不可读书?"
"陛下,~~。"
看着李世民严肃的脸,孔颖达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冷静了!
他面白如纸,此时见李世民定定的盯着自己,心头一颤,猛然醒悟:"陛下,~~,臣,~~。"
李世民干脆利落、再三诘问,"朕在问你,谁说艾富泰不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