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想不明白, 只是短短十天,这个村庄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在尸体后面嚎啕痛哭的一个小男孩看到了黑暗中的塞缪尔,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激动地指着天使大喊, “天使哥哥来了!天使哥哥回来救我们了!”
麻木的村民们这才注意到黑暗中的那个柔和的发光源。但他们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欢呼雀跃地围上去, 只是掀了掀眼皮, 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继续机械地搬运着一具又一具发臭的尸体。
塞缪尔看着这仿若人间地狱的一幕, 只觉得心脏一窒, 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向最初叫出声的那个小男孩走去。塞缪尔对这个长着虎牙的小男孩有印象,小家伙总是跟在亚力克的屁股后面,像只粘人听话的小狗。
“亚力克呢?”塞缪尔蹲下身体,摸了摸小男孩脏兮兮的头发,“怎么没看到他?”
小男孩听到这个名字, 嘴一扁,豆大的泪珠瞬间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亚力克……亚力克他死了!”
……死了?
塞缪尔一怔, 巨大的震惊令他产生了一种恍如梦中的荒谬感。
“怎么会这样?”他紧紧按住男孩的肩膀,反复确认道, “亚力克怎么会死?我明明已经替他净化过了,就算不能彻底治愈, 也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小男孩想到亚力克死时的惨状, 眼泪更加汹涌。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咳,仿佛要将肺咳出来。
“天使哥哥……你走了没多久……村子里的瘟疫就加重了……!爸爸说是因为河水被污染了,大家都喝了河里的水……大家都会死……呜呜呜……亚力克哥哥……盖理爷爷……玛莎阿姨……大家都死了……”
他绝望地大哭,周围搬运尸体的成年人仍然没什么表情, 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哭声。
大家的眼泪都流干了,干涸的眼眶嵌在瘦削的脸上,就像两个乌黑的洞。
塞缪尔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不是因为滋生的蛆虫和恶臭的气味,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东西仿佛正在他的胃里剧烈搅动,散发出不详的、污秽的气息,像是要从他的喉咙里冲出来,又仿佛在吞噬着他的灵魂。
他捂住嘴,面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还有人呢?还有其他的人呢?”他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又带着某种急于证明的迫切,“……伊尔萨呢?”
小男孩抹掉眼泪,呜咽着说:“伊尔萨姐姐在别的地方……天使哥哥,我带你去找她。”
他握住塞缪尔的手,一边抽噎一边拉着塞缪尔向村庄的更深处走去。塞缪尔没有像以前那样抗拒孩子们的触碰,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次触碰。
他出神地看着村子里的一切,胃里再一次疯狂地翻涌起来。
这些都是他所爱的人类,是他想要保护的生命。曾经的他们虽然痛苦但依旧鲜活,如今却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躯体。
他究竟拯救了什么?
小男孩在一顶乌黑的帐篷前停了下来。塞缪尔能够感觉到这个帐篷里也充满了浓郁的秽气,虽然与外面的秽气截然不同,却依旧令他几欲作呕。
“伊尔萨姐姐就在这里面。”小男孩怯怯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塞缪尔站在帐篷前,心跳激烈宛如擂鼓。他害怕看到和外面一样的景象,却又急于想要进去确认。最后,他攥紧发白的手指,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撩开了幕布。
比帐篷外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死气扑面而来。
几个年轻的少女双眼无神地平躺在帐篷里。她们衣不蔽体,神情麻木,即使有人打开了幕布,她们也无动于衷,完全没有任何生气或是羞恼的反应。
如果不是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塞缪尔几乎以为她们已经死了。
塞缪尔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少女的脸庞,然而却没有找到他最想见的人。可是看着这些死去一样的少女,他又不忍离开。他强忍住喉咙深处那种翻涌酸涩的感觉,站在幕前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天使大人?”身后突然传来水盆摔落的声音,塞缪尔扭头看过去,深绿的双眸瞬间亮了起来。
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是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女人,而站在她身旁的金发少女,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伊尔萨。
太好了!她没事……她还在。
塞缪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伊尔萨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向他时,塞缪尔竟然隐约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怜悯与不忍。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眼神?
“天使大人,您终于回来了!”中年女人也不顾地上的水盆了,她激动的上前几步,几乎是飞奔着扑到塞缪尔的身上,那双疲惫的眼睛瞬间盈满了清澈的泪水。
“天使大人,请救救她们吧!她们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啊!再这样下去,就算真的凑到了钱,她们也活不了了啊!”
塞缪尔茫然地看向伊尔萨。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伊尔萨无声叹息。她将哭泣的女人扶到帐篷里坐下,然后轻轻拉下了幕布。塞缪尔注意到,即使是这么大的动静,那些躺在帐篷里的少女们也没有动弹一下。
她们就像枯萎的花,正在无声地衰败着。
“你回来的不是时候。”将塞缪尔拉到一旁后,伊尔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塞缪尔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他低下头,额前凌乱的发梢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伊尔萨轻轻叹气,抬手掠过塞缪尔的额发,“如果你再迟一些就好了。”
再迟一些,这个村子就会彻底消失,而他也就不会看到现在的这副惨状。
比起什么都不剩,现在的村庄对天使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我明白。”塞缪尔以为伊尔萨是在责怪他,他苦涩地抿了下唇,侧头望向不远处的帐篷。
“那些女孩……是怎么回事?”
伊尔萨非常不想告诉他。可在她看到塞缪尔的眼神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塞缪尔是一定要知道这一切的,即使这会令他陷入无尽的自责与痛苦。
她顺着伊尔萨的目光望过去,轻声道,“她们在用身体赚取金币。”
“……身体?”塞缪尔的瞳孔微微收缩。
“嗯。”伊尔萨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悲悯而宁静,仿佛融进了泠泠月色里。
“在你离开不久,瘟疫的传染力就变强了。瘟疫迅速扩散,村里的大家无一幸免。为了请医生替大家治病,这些女孩子主动提出要出去赚钱。”
“所以她们赚钱的方式,就是出卖自己的身体……?”塞缪尔难以置信地问。
“这是她们能想到的,最快的方式了。”伊尔萨又叹了口气,“可是那些肮脏的男人不愿支付她们高昂的价格。没办法,她们只能日夜不停地赚钱,没过多久,就都染上了病。”
“即使这样,她们也没能凑够五十个金币。”
听完这些,塞缪尔已经有些失魂落魄。他颤抖着睫毛,抬眸看向伊尔萨,却又在触及她的目光时,迅速垂下眼睫。
伊尔萨明白,他是在害怕,更是在自责。
他认为伊尔萨肯定是恨他的,而他也同样痛恨自己。
“那……你有没有……”塞缪尔的声音微颤,低的几乎听不见。
伊尔萨摇了摇头:“我没有。”
“可是你也染上了疫病,是吧?”塞缪尔悲哀地看着她。
伊尔萨顿了顿,然后默默地点了下头。
虽然她很清楚自己不会死,但她的身上的确出现了疫病的症状。
这也是世界修正的结果,因为“伊尔萨”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而她无法改变这一切。或者说,最初的时候,她也是尝试过的。当疫病开始扩散的时候,伊尔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病人治疗。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神力居然对这些人无效。无论她怎么努力,神力都无法进入病人的体内,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死去。
在那一刻,伊尔萨真的无比怀念消失的神念。如果神念还在的话,她们一定能解释得了神力失效的原因。
起初,伊尔萨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是时间穿越者,所以神力在这里才会失效。结果等到少女们提出卖身赚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仍然无法挽回她们。
无论她是语言劝阻那些女孩,还是将她们关在屋子里,最后她们依旧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去卖身。
直到这个时候,伊尔萨才明白。
不是她的神力失效,而是她无法改变这一切。
她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也无法拯救这些村民。
她只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这些人一步步走向毁灭。
一如俯瞰众生的至高神。
夜色好像从来没这么暗过。
天使站在成堆的尸体前,洁白的衣袍上沾满深色的污血。
他看着这些熟悉的青灰色面孔,心里仿佛被洞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都怪我,是我害了大家。”他喃喃地说,“吾神,请指引我,我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才能拯救他们?”
夜空一片死寂。伊尔萨不忍地看着他,正欲给他一些安慰,塞缪尔忽然双眸炽亮地抬起脸来。
“对了,我可以去求吾神!吾神怜悯世人,她一定会救他们的!”
伊尔萨微微蹙眉。
她觉得这个办法行不通。女神能够听到信徒们的祈祷,如果她真的想要拯救这些人,早就可以出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然而塞缪尔对女神的慈爱深信不疑。他倏地展开羽翼,不等伊尔萨阻止他,便像风一样迅速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他要拯救大家,他要拯救伊尔萨。
他要拯救这些不幸的人类。
无论是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