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说：“姜星怎么说都是我们姜家的子孙, 是不会让他流落在外的。大家你帮扶一下，我帮扶一下，好歹能把他拉扯大。但再多一个姜月就不行了, 里里外外这么多吃饭的口，少了哪一口都不行。你要带着她改嫁也不容易找到人家，不如送去没娃的家里，让别人来养。我都帮你打听过了, 大荒村里，有个——”

太奶奶的话还没有说完，姜秀梅就猛地站起来，面色阴沉道：“太奶奶，我念你是长辈才不跟你顶嘴说话，但这种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女人，养活自己都够呛了，怎么还能养大两个孩子？你这是何苦呢？你别想我们帮你养姜月啊。这么多兄弟，哪家没有几个孩子？你就听了我们的安排, 改嫁去。”

这年头的日子不好过, 一不小心，饿死几个人那是常有的事情。多的是孩子生下来, 没有饭吃，死在炕上的。

他们愿意帮忙养着姜星，已经是好心了。姜秀梅怎么就不识好歹呢？

不改嫁，她怎么过活啊？

平时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犟呢

太奶奶看着, 感觉她很不可理喻。

姜秀梅看着她, 同样也觉得她不可理喻。

姜秀梅说：“我的孩子, 自然由我自己来样。他们两个长这么大，没吃过别人家一粒米，全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我怎么就不行了？”

“我们是为了你好！”

“那我谢谢你们，但我不需要！”

姜秀梅十分火大，太奶奶也很火大，两个人在房间里吵了一架，最后弄得不欢而散。临走前，太奶奶还向她啐了一口，说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迟早要吃大苦头，遭报应的。以后不管姜家遇见什么困难，她都不会再管了云云。

把人给弄走之后，姜秀梅也阴着脸回屋，骂骂咧咧了几声，直说晦气。

她要是改嫁了，姜家祖家那边，还能拿到一笔彩礼钱吧？

呵，真是好响的算盘，还想把她闺女送给别人，要问过她答应不答应！

姜秀梅这厢刚在心里暗暗骂完，那厢偷听到大人谈话的姜月捂着嘴巴偷偷哭了。

姜月只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泪眼朦胧看着姜秀梅，也不说话。但孩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蓄满泪珠的模样，仿佛一把刀插在姜秀梅的心尖尖上，让她疼得喘不过来。

姜秀梅佯装怒道：“哭什么哭？哭丧呢？你爸那会儿还没哭够呢？有什么好哭的”

姜月更害怕了。她攥住自己的手指，无措道：“妈妈，我会少吃一点粮食，我会乖一点，会干活，会看住弟弟，我不想走呜呜呜……我想呆在妈妈身边，不要把我送走。”

姜月哽咽道：“妈……妈妈，我我不想被送走，我不想离开妈妈，不想离开弟弟。我想留在这里，别送我走。”

小女孩声音糯糯的，软软的，这样哭着求她，哪怕是姜秀梅铁做的心也软了。她撑不住，忍了几下没没忍住，抱住姜月哭起来，咬牙恨声道：“你放心，没人能把你送人，你是我闺女，我不松口，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妈会把你们养大，谁也不许把咱们分开！”

这一刻的姜秀梅狠了心，一双眼透出一点赤红色来。

姜月松了一口气，母女两人抱在一起大哭一场。

从此之后，姜秀梅更加忙碌了。

她男人撒手就走，队里的活她一个人做，庄稼要灌浆，要锄草，要施肥。

等庄稼长大了，还要秋收，割稻草，收粮食。

特别是割稻草，收粮食的活最难受。

要先抢收，弯腰弯一整天，再把稻谷打出来，身上能痒得出一身痱子。再把粮食送到晒谷场里，一起晒了，再去脱壳。

生产队有统一的晒谷场，离种地的田有一段距离。生产队的骡子和马牛都不够用，得用人来驮着粮食回去。

活是重活，一袋没有晒干的稻米百来斤重，一个大男人干一天下来，能累得直不起腰来。

一般来说，是没有人乐意去干的，哪怕是最强壮的男人，但姜秀梅乐意。

因为运稻米，挣得的工分多，她就乐意。

别人都避之不及的活，只有姜秀梅干得最为乐意。好几天，她都是收完稻谷，又去运粮食。就这么熬了好几天之后，姜秀梅的背上都被勒出了一条条血痕来。

旧的痕迹还没好，新的又给压上来，肩膀肿得老高，夜里睡不着觉，总是在痛苦的呻、吟。

姜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弟弟，我们去帮妈妈干活吧。”

姜星现在也乖了不少，但男孩子都爱皮，天天被关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早就腻烦了。听到姐姐这么说，姜星立即两眼发亮，点点头：“好啊好啊。”

姜月很快就从家里的杂物间找到一个小小的竹篮子，一只手拉着姜星，姐弟两人手拉手走向田垄间。

那时候姜月五六岁，身量小小的，像只小鸡似的，姜星就更小了，不过三岁来。

两个小萝卜头手牵着手，一起走在田埂上，看上去小小一个，随时能摔倒的样子。

晌午天气正炎热着，哪怕是最皮实的孩子都不得不躲在屋里不愿出门，大人们就算是在田里干活，也要避开最热的中午时段，选择在树荫底下乘凉，等着最毒辣的日头过去了再继续干活。

是以，这两小孩出现在这里，吸引了一大众人的目光。

“姜月和姜星啊，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给妈妈送饭来的？”

“一段日子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样子，叫着他们。

姜星胆子比较小，躲在姐姐身后，探头探脑的，不敢说话。姜月大着胆子说：“我、我们来帮妈妈，捡稻谷。”

打稻谷的时候，有些会掉在外面，事后就需要人去捡。是个细致活，也费时间，但因为工分不多，所以没什么人干。听了这两小孩这么一说，大人沉默了一下，本来想说你们还小，干不了什么活，但转念一想，姜家的光景也真是够不好过的。再一想姜秀梅这些天拼命的狠劲，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有人指了指一块田垄，“就那里，那里刚刚打过，还没有人捡，你们过去捡干净，记得去找队长记工分啊。”

姜月道了谢，拉着姜星就跑过去。

本来以为，这两小孩子吃不得苦，太阳一热，日子一长，肯定就撒手不干了，没想到这一呆就呆了一下午，直到傍晚大人们收工的时候，他们也捡了一篮子的米。

就连队长都惊呆了一瞬，然后看着他们两人夸奖道：“这两小孩真不错，这么小就能干活。”

虽然家里的小子，都是顶半个大人在用，但那都是七八岁的时候才开始干活。说是干活，但实际上也不乐意干，非得要用竹竿撵着才乐意干活，一个一个跟大爷似的。

姜月和姜星这么乖，大人们喜欢得不得了。

队长的午饭还剩下一个窝窝头，晚饭回家吃了，想了想就拿出来给他们：“伯伯还剩下一个窝窝，你们拿去吃了，干了一天的活不容易。”

说着，也给他们记上半个工分，用的姜秀梅的名字。

姜月双眼亮晶晶的，拉着姜星跑回家来。

第二天，姜月又带着姜星来了。

姐弟两人不哭不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候帮忙递个镰刀，跑跑腿什么的，都十分勤快。

本来队长还怕孩子小，出事了担事，但渐渐的也就默许了，让他们也来干活赚积分。

姜秀梅还是做牛做马，勤勤恳恳的运粮食。等她知道这件事，已经是第二天了。

她找到姜月，一双严厉的盯着她，也不说话。

姜月被吓怕了，看着她只抽噎，两眼泪汪汪。

出乎意料的，姜秀梅却没说什么，看她半晌后，只是悠长悠长叹口气，然后说道：“怪我们没有本事。要是有本事，哪里能让你们小小年纪就在吃苦？村长的孩子在上学，村书记的孩子也在上学，但凡家里有点底子的孩子都在上学，我们能有口吃的已经不容易了，不能奢望。本来你爸和我都打算好了，等明年秋天，也送你去学堂上学。到时候你年纪也正好了，学得一点本事回来，认得几个字，会计数，长大后能在队里做个会计，算账，都行，也不用下地干活这么辛苦了。可惜你爸爸命不好，人说没就没了。”

姜月听出来妈妈不是在骂她，怯生生问：“我不读书了，我不想读书，我就想陪着妈妈。”

哪想姜秀梅听了，狠狠啐她一口，“瞧你这点出息！这不是没得选吗？要是有得选，你说这种话，我非打死你不可！人上人不做，非要做那泥腿子是不？”

姜月又吓得一懵。

“算了，跟你说不清。”

姜秀梅又叹气道：“看到平时记工分那个人了吗？为啥他不用干活也能赚钱拿工资啊？不就是因为人家读书么？但凡我认得个字，哼。”

“认字就能不辛苦吗？”

姜秀梅比划着她手上的厚茧和肩膀上的血痕，说道：“辛不辛苦我不知道，反正像我这样，是挺辛苦的。”

是啊，很辛苦。

姜月都看在眼里。

她很想帮妈妈，也很想让妈妈过上好日子，更加不想被送人。

读书就可以了吗？总归是条路子。她还太小，想不出别的法子。

但是学校的学费好贵啊。

姜月想，她得想想办法，总不能坐以待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