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清晨,唐兴穿御赐蟒服,带着一众水师,从通州至北土城,而后至德胜门。
兴安站在德胜门前,甩了甩拂尘,吊着嗓子大声喊道:“大明远洋水师番都指挥、锦衣卫指挥使唐兴等一应大明水师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奉天命承列祖志,君主天下,一体天心施恩布德,先祖宏志未敢忘须臾,蹉跎十五载,凡覆载之内,日月所照、霜露所濡之处,其人民老少,皆欲使之遂其生业,不至失所。”
“十年,遣缇帅唐兴任番都指挥、内番刘永诚,总督海务,率舟泛海,以至天边万方,起建碑庭,载天时气候之别,地理人物之异,含灵蠢动悉沾德化,知有其君而尊亲焉,鲸波浩渺,不知其几万里,历涉诸邦,采摭各国⼈物之丑美,壤俗之异同。”
“五年而归,载岛夷地之远近,国之沿革,疆界之所接,城郭之所置,与夫衣服之异,食用之殊,刑禁制度,风俗出产,莫不悉备,盖欲使后之人,于千载之下,知国家道同天地,化及蛮夷,有若是之盛也。”
“他日史记大书,表诸君之心,能使寰宇划然开一新纪,将与天地同垂名不朽,讵不伟欤!”
“朕欣慰之。”
“特进大明远洋水师番都指挥唐兴,宣威武臣,上护军,授骠骑将军,加授龙虎将军,任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镇海侯,赐世券,获奇功牌。”
“特进大明远洋水师诸军千户,上轻车都尉,授昭勇将军,升授昭毅将军,恩袭五世,代享国恩,获头功牌。”
“传播天下,咸使知闻。”
“钦此。”
关于恩赏,朝中在唐兴回到京师这段时间,进行了激烈的讨论。
朱祁玉早就定国策,外戚非汗马功勋不得封爵,也就是说,作为外戚的唐兴,按照过去的功绩,早就该封伯甚至封侯了,但是外戚的身份,让本来该封公的唐兴,最后只捞到了一个镇海侯的爵位。
这里面礼部尚书姚夔,玩了个花招,大明远洋水师归明之后,礼部就用最快的速度办了一批户籍,给了倭人足轻,这些倭人摇身一变,就成为了大明人,这在明朝叫脱升。
倭人脱升,就是脱去蛮夷身份,皆给大明户籍,并且等同大明水师诸军恩赏。
这样一来,大明远洋水师直接提纯,完全成为了大明人完成了第一次环球航行,倭国问倭人哪里去了,那自然是消耗掉了!那些武士不是被砍了吗!冲突冲锋陷阵,阵亡不知凡几。
姚夔对这件事非常坚持,他坚持要荣耀归于大明。
倭人,哪有倭人!
礼法?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无论正史野史,他们是大明人,也只能是大明人。
朱祁玉朱批了姚夔的奏疏,他其实也没料到,八百人的倭人足轻,居然活了六百余人,他还以为天高浪急,这些倭人在路上都会消耗掉,既然回来了,为大明走狗五年,该赏赐一个人的身份。
奇功牌、头功牌等一应恩赏,决计不会缺少。
唐兴带着舟师范德行开始进城,奉天殿仍有礼仪,街道两旁有不少的百姓在看热闹,虽然朝廷贴了黄榜,彰显了唐兴的功绩,但是对于此时的大明京师的百姓而言,其实感觉不是很大。
一如唐兴,总觉得陛下给的迎归仪式和恩赏,太过于恩重了。
看看圣旨里说的什么?与天地同垂名不朽,讵不伟欤。
唐兴本人,并不清楚自己的功绩到底有多大,他觉得自己就是在办差,他并不知道自己将是大明海事的新篇章,将会在历史长河中,成为一块中流砥柱。
就像当年郑和只是觉得自己在办差,并不知道那将是大明、中华海权之绝唱。
唐兴捧着圣旨,一步步的走到了承天门内,拾级而上,登丹陛,履大明神器之所在,奉天殿。
朱祁玉一直等在奉天殿上,并没有前往德胜门迎接,大明礼部对皇帝亲自出城迎接看的很严,这涉及到了皇权的威严,丝毫不能马虎。
当唐兴的身影出现在了奉天殿门前时,朱祁玉站了起来,今天唐兴归朝,朱祁玉特别让唐贵妃唐云燕、带着调皮捣蛋的三皇子朱见浚在偏殿,朱见浚性子很野,要不然唐云燕拉着,早就跑到了殿上来。
“臣唐兴,不负君命,探天边归来,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唐兴入殿行三拜五叩大礼。
朱祁玉已经下了月台,将唐兴和范德行扶了起来。
范德行有些蒙蔽,自己居然还有这种待遇的一天,他就是个举人出身,没有官可以做,到海事堂学习海事之后,讨个生活,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讨生活,居然讨到了奉天殿上,还被陛下亲自给扶了起来!
陛下三丈之内,那是他这等人能进去的?
范德行腿一软,差点再次摔倒,朱祁玉赶忙扶住了范德行,笑着说道:“站稳当些,你是大明的英雄啊,日后要上史书的,拿出面对海上风暴的勇气,挺直了站稳了。”
范德行内心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疯狂的嘶吼着,面对风暴的时候,他就抱着头躲在床底下,那挑战风暴都是唐指挥和大明水师!
“臣遵旨。”范德行俯首领旨,尽量不让自己失仪。
“陛下,臣给陛下带了些祥瑞回来。”唐兴乐呵呵的说道:“此次出海,陛下让臣收集的臣收集了,陛下没让臣收集的,臣也收集了!”
“哦?”朱祁玉笑着说道:“呈上来。”
朱祁玉回到了月台之上,等待着大汉将军点检祥瑞,而后等待着祥瑞抬到奉天殿上。
唐兴首先拉开了第一个红绸布,大声的说道:“地球仪上,是我们这次航海的路线,所过之地,都在图上标注,臣从松江府出发,至月港、电白港,再至交趾、婆罗洲、爪哇、旧港、锡兰、慢八撒、罗经正峰、大浪山、倦马河、自由城、古巴岛、宾言海峡、火地岛、秘鲁、珊瑚宫海、吕宋、自鸡笼岛东侧至琉球,在松江府归明。”
钦天监、十大历局看着那地球仪,眼睛一亮!过去猜测是过去猜测,大明水师一路向西,用船丈量天下,终于证实了地球真的是个球!
这有什么意义?意义重大,这代表着大明的历法等都可以更进一步,对于天文研究的意义举足轻重,最起码可以在一个新的台阶上,锐意勐进了。
范德行依旧非常紧张,但是他还是将自己写好的航海日志拿了出来,放到了地球仪旁,俯首说道:“陛下,此乃臣沿路观测天象,测定经纬、信风、沧溟流等航海图志,乃是大明十三艘船,五十四名舟师合力撰写。”
朱祁玉看着那地球仪,看着那航海日志,搓了搓手,兴高采烈的说道:“好好好,赏,重重有赏!”
群臣们看着那地球仪和航海日志,冲击不是一般的大,尤其是仍在坚持崇古的翰林们,更是如坠冰窟,他们内心关于天圆地方的恒久信念,在这一刻,崩塌了。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当然可以选择埋头不承认,但是那样,还怎么跟十大历局天文生和六大堂进一步坐而论道呢?
于谦站了出来,朗声说道:“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群臣俯首,山呼海喝,陛下的祥瑞还是祥瑞,但是和过去的祥瑞,又不太一样。
几个大汉将军抬出了第二口箱子,唐兴拉开了那口箱子,箱子里有土,土里长着几颗宽卵、卵状心叶红茎植物,这几口箱子,是唐兴专门打造的,在箱子上有阔孔下有窄孔,为的就是让箱子里的种子能够活下来。
唐兴其实稍微等了一下,要是有翰林不满外戚封侯,这个时候跳出来,质询唐兴这是何物,唐兴再解开谜底,就非常符合大明文人的调性。
唐兴是很懂大明文臣的。
但是没人跳出来,谁家的脸面都是自己的,这个时候跳出来,不是找着被人扯吗?
“此乃番薯,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味似荸荠,润泽可食,或煮或磨成粉。”唐兴看没有小丑给他递台阶,他只好上前,把番薯慢慢的拔了出来,椭圆形的块根,被拔了出来。
“此物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
唐兴拔出来那一刻,朱祁玉就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了,真正的生民好物。
农学堂祭酒胡长祥往前走了一步,细细观察了片刻问道:“一年一熟?产量如何?”
“一年一亩,数十石。”唐兴笑着回答道,他不认识胡长祥,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历,但见陛下没有阻拦此人触碰祥瑞,便如实回答了问题。
唐兴看到过秘鲁人收获此物,这玩意儿,基本上是块地就能种,收获颇丰,土着人种地,那都是撒把种子看天收,番薯没有种子,秘鲁当地人甚至不耕种,都是在野地里刨出来直接吃。
这玩意儿要是有种子,唐兴也不至于专门制作种箱运输了。
为了这个东西,唐兴可是在秘鲁耽误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他的确在秘鲁找银山,也的确找到了,但是银山,那只是他海航史上的一个注脚,甚至不会单独拿出来说。
但是番薯,唐兴作为了单独的祥瑞献出。
唐兴是地道的大明人,种地出身,粮食对大明什么意义?
粮食就是天,谁掌控了粮食,谁就掌控了天下。
就比如说大明海商们,明明知道桑海帝国有无数的黄金,但是到了倦马河,第一时间干的事是开荒占地。
此言一出,群臣皆哗然,没人会怀疑大明镇海侯唐兴在奉天殿上湖弄陛下,既然如此说,那就是一亩数十石。
大明上田一年三熟,收获不过十数石,还得悉心照料,精耕细作,若是此物真的如唐兴所言,那大明内外,能养多少人丁?
“地力几何?”胡长祥盯着箱子里的几株植物问道。
“广种耐瘠。”唐兴笑着回答道,他颇为真诚的说道:“此物,唯一的缺点就是每代减产,不知道如何才能减毒。”
群臣们才松了口气,如此神物,要是没点限制,确实显得离谱了些。
“就跟荸荠一样,用茎尖培育茎尖苗即可。”胡长祥听闻,看着那块茎,不以为意的说道。
嗯?
左都御史贺章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万物以实为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异也,胡祭酒亦是为大明百姓生机所言,若效皆大欢喜,若不效,还请陛下宽宥言过其行。”
胡濙胡太师葬礼上,贺章才知道,大明新的农学堂祭酒是胡濙次子,他此时站出来,就是回护,胡长祥不在朝堂,不知道朝堂凶险,这种立军令状的话,怎么可能随便说出口?
农学堂本身就是被攻讦的目标之一,若是这茎尖培育茎尖苗不成功,到时候文官一张嘴,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胡长祥不知道厉害,贺章知道,所以他站出来回护,至于为什么贺章要护着胡长祥,因为贺章是胡濙没收入门的学生,贺章从来不后悔自己出塞掉了右臂,但是胡濙始终不认这个师生关系,让贺章极为遗憾。
“就是很简单的,我…”胡长祥一听刚要解释,立刻就明白了贺章的意思,额头生出了一层汗,他明白了一个基本道理,君前无戏言。
这哪里是奉天殿,这分明是龙潭虎穴!
幸好言官头子贺章算是他爹的学生,出言提醒了一二,这个时候,胡长祥由衷的感谢自己的礼部尚书父亲。
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无碍无碍,农学堂接收此嘉瑞即可。”
唐兴又拉开了一块红绸布,拔出一颗结着白花的植物,上面累累结实数十颗浑圆的块茎,其貌不扬,他笑着说道:“此物名曰马铃薯,根茎状似马玲,故此得名,绝似吴中落花生及香芋,亦似芋,而此差松甘,巨脚族人称其为土豆,就是种在土里的豆子。”
“山沟地一块,挖芋常数十石,洋芋切片堪以久贮,磨粉和荞麦均可作饼、馍,这东西弊病和番薯一样,都是累代减产。”
朱祁玉闻言,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好!”
沉翼看了半天,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同志者,或不远千里而至,他方之产可以利济人者,即世可无虑不足,民可无道殣!”
沉翼这话的意思是:相同志向,相隔千里也要通行,他方之产物,有利于人,大家都应致力于引种,那么农业生产,能满足百姓果腹,老百姓就不会逃荒饿死了,更通俗的讲,这么好的东西,赶紧种起来!
道殣[jǐn]——饿死在路上。
朱祁玉点头说道:“善,兴安,把万岁山滕一腾,专门给农学堂用来种植田亩所用,城里就这块地最为肥沃。”
沉翼一愣,他说要推广,陛下直接把自己的御花园给腾了出来,专门供给农学堂培养薯苗,推广生民之物。
“陛下圣明!”于谦再次出列俯首,朗声说道。
景泰十五年的时间,是于谦这辈子当官最轻松的十五年,皆仰赖圣明之主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