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二十八年七月初三, 御书房。
今年的夏天别热,让人打从心里冒出火来。
承德帝一的汗,轻薄的绸衣黏在上,他并没有让人他打扇。
这屋里, 所有不相干的宫女监都已经被赶了出去, 如今御书房里除了承德帝, 就只剩下他边最受倚重的大监胡忠顺、当朝宰相苏固、庆远侯赵望之,以及三年前被承德帝钦点为头名状元, 如今在御书房当值的苏固幼子苏墨修。
苏墨修三年前考中状元之,年仅十七,之后便进入翰林院, 一待三年。
半年前,承德帝跟苏固闲聊之, 得苏墨修快及冠, 便将他叫到边, 问了些问题。
苏墨修言之有物, 又长得俊俏,正巧承德帝当被自己的儿子弄得心情烦躁,便将他留在边, 奉旨侍值御书房。
这半年, 苏墨修在御书房做的极为不错, 承德帝还发现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他愈发喜欢,赐他穿四品官服。
承德帝脾气还不错, 搁往常,不管是苏固还是赵望之,都能跟他畅所欲言, 胡忠顺则会在旁边打趣,至于苏墨修,他很少说话,每次开口,都能说到承德帝心里去。
而今天,这些人都一言不发,静默地站着,恨不得当一块石头。
承德帝的表情也阴沉沉的,他坐在御案前,看着自己面前的奏折,胸口闷地发慌。
御书房外面传来许些动静,胡忠顺小跑着过去,亲自开了御书房的门。
随即,便有一个穿着用金线镶边的青衫,腰间挂了盘龙玉佩,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从外面进来。
这人跟承德帝有七分相像,面如冠玉,材挺拔,即便要面见的是帝王,他脸上也毫无惧怕之意,进了御书房之后,他甚至不曾下跪,反而抬头直视承德帝。
这正是承德帝之前最喜爱的儿子之一,当今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周臻。
承德帝并非先帝亲子。
先帝体弱,后宫妃嫔无一有孕,无奈之下,只能从宗室过继了一个孩子,由皇后抚养。
这孩子,就是承德帝。
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后承德帝极好,承德帝念她的恩德,到了娶妻的岁数,就娶了她的侄女为妻。
这是承德帝的第一任皇后,这位皇后为承德帝生下一子一女之后,为产后调不当,撒手人寰。
当大皇子不过两岁,整日嚎哭,刚出生的小公主是弱得跟猫儿似的,承德帝思来想去,最后选了书香门第汪家那为父母双亡接连守孝,耽搁到二十二岁还未成亲的大小姐为后。
他选中这汪大小姐,一是汪家家风好,二是汪小姐年纪大稳重,三则是汪家接连出事这几年,年幼的弟妹全由汪小姐抚养,还被汪小姐教养得极好。
他的长子,需要这样一位继母。
汪小姐就这么进了宫,成了承德帝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当今皇后。
汪小姐长相一般,也无争宠之心,进宫后就细心照料小皇子和小公主,如此过了几年,才有了孕,生下五皇子周臻。
承德帝后宫妃嫔不少,为他生育过子女的人亦有许多,当今皇后的容貌在这一众妃嫔之中,显得格外普通,她温柔贤淑,持满戒盈,承德帝年纪大了之后,倒是愿意去她宫里坐坐,她所出的五皇子周臻,也极为喜爱。
早在十年前,承德帝就已经封大皇子为子,在那之后,他周臻是疼宠。
而就是这疼宠,宠出事情来了。
见周臻来了之后并不行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承德帝怒从心起,拿起自己面前的奏折,就扔了过去:“逆子!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一直以来,承德帝扔人,鲜少有扔不中的,毕竟无人敢躲。
甚至哪天他不小心出了错没扔中……他不在意,那躲过一劫的人,多半要诚惶诚恐,恨不得他再扔一次,正中自己脑门才好。
今日,情况却格外不。
五皇子周臻眼瞅着那奏折朝着自己飞来,不不迎上去,竟还往旁边一跳,躲开了。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承德帝气得手都抖了:“你这混账东西!”
承德帝大怒,五皇子周臻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甚至有点走神。
他的目光,落在承德帝后,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的苏墨修上。
承德帝没注意到这一点,见自己儿子一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模样,怒火中烧:“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混账事!不敬兄长,贪污受贿,诬陷朝中重臣……”
“我没干。”周臻终于开口,他不仅口气不好,还直接打断了承德帝的话,“你又冤枉我!”
承德帝见他这样,胸口是闷得难受:“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年,陆陆续续那么多脏水往我上泼,我想洗都洗不干净……我不干了!”周臻抓起自己腰间,只有皇子才能佩戴的盘龙玉佩,一把扔在地上,“父皇你直接贬我做庶民吧!他们处处针我,不就是怕我跟他们抢皇位吗?我一点都不想当这个皇帝!谁爱当谁当!反正我没兴趣!”
周臻这是犯了事,还倒打一耙诬陷别人!
承德帝抓起桌上的镇纸扔向儿子:“畜牲!”
周臻又躲开了,嗤笑道:“我是畜牲,你又是什么?父皇,你要是不想贬我做庶民,就把我圈禁了,或者让我去守皇陵,怎么都可以!我求求你了,别把那些我没干过的事安到我上!”
这小畜生暗指自己也是畜生!
承德帝当了二十几年皇帝,脾气再好,也为居高位一直无人忤逆的关系,受不得别人不听他的话。
周臻他全无恭敬之意,还处处跟他着干,让他恨不得找人来把这臭小子狠狠打一顿才好。
这到底是他儿子。
这奏折,他压了下来,没在朝堂上商讨,还私下把儿子叫来,就是为着周臻着想。
不曾想周臻竟这么一副模样!
不止承德帝惊了,就连在场的另外几人,也惊了。
承德帝教育儿子,他们不想管,也不能管,此自打五皇子进了这御书房,他们就都低着头,只当自己不存在。
如今五皇子公跟承德帝着干……不管是丞相苏固还是庆远侯赵望之,都抬眼看去。
甚至就连苏墨修,都望了过去。
后,他们就见那个像极了承德帝的青年,突伸手立誓:“我周臻在此发誓,我若皇位有觊觎之心,就天打雷劈!我若哪天当了皇帝,必百病缠不得善终断子绝孙……”
“住嘴!”承德帝猛站起,这次把笔筒扔了出去。
“父皇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这种小畜牲死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周臻往旁边一闪,照旧躲开。
承德帝捂着胸口,颓地往后一倒,坐在龙椅上。
此此刻,他再觉不到热意,倒是冷汗直冒,从心底泛起阵阵凉意。
在周臻来之前,他无比气恼,觉得周臻野心大,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周臻闭门思过一年,当,罚俸之类,也不能少。
至于周臻边那些带坏了周臻的人,必要狠狠惩戒,杀鸡儆猴。
他做了诸多准备,周臻进来闹了这么一场,还发下这样的毒誓,却让他猛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儿子这般恼怒,这般跟他着干,发誓之自己那么狠……莫不是,那桩桩罪名,当真跟他无关?
“陛下,您喝口茶。”一杯茶递到了承德帝手边。
承德帝接过茶喝了一口,缓了口气,就听到他端茶的苏墨修道:“陛下息怒,五皇子也是与您亲近,才无所顾忌。”
苏固并不想儿子牵扯进皇室争端中去,暗中儿子了眼色,苏墨修依上前,劝了承德帝。
承德帝喝了茶,他又接过茶杯,放在一边。
他的心跳快得过分,端茶的手却还稳稳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只眼角的余光,克制不住地落在五皇子上。
苏墨修不是第一次见五皇子。
他父亲寒门出生,乃是今上一手提拔,极得今上信任,连带着他,也被今上另眼相待,有幸在御书房当值。
这半年,他见过五皇子十多次。
之前,他只觉得五皇子城府极深,也只想敬而远之,今日……
当他抬起头,当五皇子撞入他的眼帘,他突就有了不一样的觉。
见五皇子这样不顾三七二十一地与承德帝争吵,他的一颗心是不自觉地揪起。
他忍不住担心五皇子,唯恐五皇子被承德帝责罚。
真要这样……五皇子该多么伤心。
承德帝脑海里乱糟糟的。
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儿子兴许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居心叵测,二十多年的帝王生涯,也让他为这儿子跟他着干而恼怒。
苏墨修的这杯茶,倒是让他清醒许多,也有了一个台阶下。
承德帝道:“你连这样的毒誓都能发,倒是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舅舅,要诬陷蔡廷和克扣军费?”
这一年,五皇子周臻,牵扯到很多事情中去。
承德帝先是发现他暗中结交进京赶考的举人,紧跟着,又发现他收了朝中许多人的“孝敬”。
这些都是小事,承德帝帮他扫清了首尾,却也不免他多关注几分,这一关注,他便发现,自己这儿子,心思颇大。
这一年,子办差之频频出事,名声受损,背后都有他这儿子的手笔。
他担心子记恨,暗中帮这孩子扫除许多痕迹,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旺,四下无人之,训斥过这孩子很多次。
不想这孩子并不认错不说,手段还越来越激烈。
这次的事情,起是有人揭发,说蔡廷和军中士兵,吃不饱穿不暖。
蔡廷和乃是子舅父,朝中重臣,此事关重大,他便找了人暗中查证。
偏他还不曾查清此事,蔡廷和克扣军费,中饱私囊之事,便已经传开,还有人呈上罪证。
朝中官员大怒,纷纷求他严惩蔡廷和,他只能将蔡廷和关押起来。
而就在今日,他派去查探之人送上密折,原来,蔡廷和是被人陷害,而陷害蔡廷和之人,乃是周臻的舅父!
他一间失望透顶,甚至不顾苏固和赵望之还在,就把周臻叫来。
结果周臻闹了这么一出!
承德帝问出这话,便死死盯着周臻,着周臻的回答。
当今皇后乃是家中长女,底下还有两弟两妹,都跟她母所出。
她当上皇后之后,两个妹妹都嫁入高门,两个弟弟亦学有所成,如今都已在朝为官。
这两位汪大人名声不错,他们幼,几乎全由皇后教养,此皇后言听计从,周臻这外甥,也格外好。
若是周臻让他们去做点什么,他们必会动手。
周臻道:“我怎么道!父皇你要问,去问我舅舅!你要查,去查我舅舅!”
承德帝闻言,脸都黑了。
周臻却又道:“左右不过是又有人诬陷我,父皇你也不相信我!就觉得我会跟大哥抢皇位!就觉得大哥出事都是我害的!我什么都没做!”
“你……这事证据确凿!”
承德帝说一句,周臻这边能顶好几句:“都说蔡廷和被害证据确凿,父皇你不也查出来他是被陷害的了?现在我被陷害,你为什么不去查,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我做的?”
承德帝沉默了。
周臻又道:“我反正不稀罕这皇位!你要是不信,我还能再发誓!”
“住嘴!”承德帝怒道。没有哪个当父亲的,会喜欢听自己儿子说什么“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我发誓你不信,那你把我过继出去也可以!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跟大哥抢皇位了!”周臻又道。
“反了天了你!”承德帝站起,就想去打儿子。
偏这候,周臻又道:“实‘断子绝孙’这样的誓言,我来说也不算毒,我喜欢男子,女子毫无觉,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注定要断子绝孙!我都不会有孩子了,我当皇帝干啥!”
“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说的是真话!反正我这辈子,是不会娶妻的!”周臻道。
“我打死你这个逆子!”承德帝这下真动手了,他也没什么趁手的东西,就追着周臻打。
偏周臻还敢躲!
承德帝到底年纪大了,在御书房里追了几圈,就气喘吁吁,当即道:“你们我拦住他!”
苏固人苦着脸,却不敢抗命,只能拖着一把老骨头,试图拦住年轻力壮,比猴子还滑溜的五皇子。
他们真是见鬼了……一向阴沉沉不爱说话的五皇子,一直顶嘴就算了,陛下想打他,他竟还敢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