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那只摔竹虽没直接摔到人身上去, 但也算有所惊扰, 小辈闯出小祸来, 莹月做家长的得给人道歉。
她就忙放下手里的一只荷包走过去。
鹿皮靴的主人不但那一只靴子不凡,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是不凡的,披一袭狐毛大氅, 单这件氅衣就把满街八成以上的人全比下去了,熙攘人群里, 寻不出几件比他这件还值钱的。
更别提他帽上的白玉,指间的扳指, 周围的护卫, 总之, 一望上去就知道是个贵人。
莹月倒没怎么在意, 这时节出来的人多是为置办年货, 年根底下,谁也不会跟孩子多计较,她就只是道歉:“您没事吧?惊扰您了, 小孩子不懂事。”
又把方慧揽过来, 教她也说一句“对不起”,先被骂了一句“长不长眼”,方慧嘴巴有点撅着,但她那股特别的拗劲只冲着二房发作, 出来外面还是懂礼的,就还是听话说了。
事情到此本该差不多了了,鹿皮靴却并不走开, 他不动,他随行的三四个护卫也不动,连着莹月一行人,把中年妇人的摊位前面堵了个严实,旁人都过不来。
中年妇人有些不安,但她小本生意,趁年根才出来赚两个辛苦钱,两边一个也惹不起,不敢说话,只祈祷贵人们脾气好些,别打起来把她的摊子砸了就万幸了。
莹月别的不说,脾气是再好不过的,己方理亏的情况下,再不会主动跳脚,见对面不言不动,就好声好气地又赔了一遍礼。
倒是方慧的小脾气有点压不住了——那么大个人,她又没真砸到他,哪里就能把他惊得怎么样了!她小脸就板了下来,觉着自己连累到莹月,又郁闷,忍着不说话。
她不说话,也给了人口舌,鹿皮靴的主人呵呵一笑:“怎么,你惊了爷,还得爷看你的脸色不成?”他目光盯到莹月脸上,拖长了声音,“小夫人,你家的这个小丫头,可是真的不懂事啊。”
莹月喜欢方慧,忍不住有点护短:“没有,她道歉了。”
鹿皮靴听她这一句,脸色倒也不差,含着笑,待说什么,王氏忽然挤到莹月面前,陪笑道:“这位爷,都是奴婢大意,不曾看住姐儿,奴婢也替姐儿道个歉,您大人大量,别同孩子计较。”
莹月带出来的玉簪石楠和她差不多脾性,出门又少,不大懂这些事,王氏年纪长些,却是有见识的,看出来对面的青年男人态度不对劲了,抓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放过,要说真生气又不像,那个态度暧昧间,竟似乎是个调戏人的意思。
她这一出头,原想护住莹月不要再和他搭话,鹿皮靴的脸色却是就势沉了下来:“怎么,我要是计较了,就是小鸡肚肠了?”
旁边的护卫十分有眼色地帮腔:“主子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小丫头不懂事罢了,你这做奴婢的也这么大模大样,可见是一点没把我们郡王放在眼里!”
郡王?
王氏震惊,心下一突。
出来随便一逛,竟逛出个郡王。
莹月略好奇地看了那被护卫拥在当中的青年男子一眼——她没见过什么大人物,郡王这个级别的皇亲宗室,对她还有点稀罕。
她像含着一汪清溪水一样的眼神一扫过来,鹿皮靴——宝丰郡王的心中不由一荡。
明明是个嫁了的小妇人了,神态间还尽是天真娇憨,仿佛不解人事,那日他在隆昌侯府门前一见,隆冬里像觉有一朵春花开在了他心间,令他至今难忘。
他问过岑永春,知道她已经成亲大半年了,可惜时运不济,是嫁给了一个哑巴。
一听这个话,宝丰郡王心中当时又升起了一股怜惜:这样可爱的小美人儿,在家中只得与一个毁了嗓子的残废冷清相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年说不了一句话,如花岁月就这样寂寂葬送,多可怜哪。
宝丰郡王怜惜完,就觉得自己有了拯救她的使命。
他还没有想出主意入手,大街上随便走一走遇到了,这叫什么?
就是缘分啊!
撞到手里的缘分,怎么能轻易放过。
方老伯爷已经赋闲养病,方伯爷差父远矣,方寒霄废人一个,宝丰郡王根本不把如今的平江伯府放在眼里,心动,他就行动上了。
他这么总是不让开,还一眼接一眼地看过来,莹月自己也觉出来不对了——但她没往被调戏上想,两个姐姐望月惜月都厉害,她被压在底下常年透明,就出了嫁,也没干过什么轰烈的事,她因此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魅力。
至于方寒霄,那不一样,他娶了她嘛,又肯认她,那慢慢跟她好起来是正常的,要说会在外面遇见个人看她一眼就对她动念,她是从没觉得这种事会跟她挨上。
宝丰郡王见她懵懂,心更痒了。这是怎么养出来的?他就爱这个调调,美人易得,勾着他心意的这股劲儿难找,他到如今也没碰见过几个。
他就缓缓道:“小夫人,你既然认了是你的错,那你要怎么赔我呢?”
莹月愣了愣,问道:“你要多少钱?”
她不大舍得赔钱,实在觉得方慧没把他怎么样,但她不惯于与人起冲突,且他那边人手明显比她的强壮一些,若能拿钱消灾,过去眼前这一关也罢了。
宝丰郡王噎了一下——他这个阵势摆出来,看着像缺钱的人?
难道不该顺势问他一句他觉得怎么赔才满意吗。
不过他现在看莹月可心,容忍度颇高,被噎过也不介意,自己把目的说了出来:“小夫人误会了,我不要钱。只是走到现在,腿酸口渴,有意请小夫人饮一杯茶,坐上一坐,不知小夫人可肯赏光吗?”
莹月睁大了眼——她迟钝,但不傻!
大街上陌生男子萍水相逢,邀她去喝茶,这意思太明摆着了。
她慌张了,惊讶地连连摇头,话也不敢跟他说了,拉紧了方慧的手转身要走。
玉簪石楠并外围的两个小厮忙护上来。
街上许多人来往,宝丰郡王倒也没拦。
走出去好一段了,莹月心有余悸地低声问身边的玉簪:“还看得见他吗?他没有跟上来吧?”
玉簪也很紧张,转头看了一圈,没见到,才松了口气,道:“奶奶放心,我们把他甩掉了,可能他就是个轻浮的人,随便说一说,不敢真对奶奶怎么样。”
石楠在另一边鼓劲,道:“奶奶别怕,我们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家。”
王氏也跟着安慰了两句,莹月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回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起来,毕竟别人不过邀她一句。
他们这才出门不久,年货还没买上两样,莹月虽然出门自由,也不好有事没事就在外面玩得久不回家,借着年关才好这样,一时也不大舍得很快回去,就又继续逛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都再没生出波折来,逛到下晌午,一行人抱着满手采买的物件,都有些疲累,于是寻了家门脸阔大干净的茶楼,约好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就回去。
这个时候哪里都很热闹,茶楼里也不例外,莹月等往二楼走,到一扇屏风后坐下。
茶刚上,方慧没喝,先红着脸挨近王氏,凑到她耳朵边上道:“嬷嬷,我想更衣。”
茶楼里卖茶,更衣的地方必然是有的。
王氏就站起来:“我带你去。”
跟莹月说了一声,莹月不放心,让一个小厮也跟着去,这时候人真的多,她怕方慧不慎走丢。
他们三人前脚走,后脚一袭狐毛大氅从屏风外冒了进来。
莹月惊呆——这必然是一路悄悄跟着他们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这就有点可怕了。
莹月茶都不想喝了,想走,但方慧没回来,她不能不等她,只好徒劳地抓了个茶盅在手里。
宝丰郡王见她动作,不怒反笑,真是个性烈的小美人儿,他一句话没说,她已经琢磨想砸破他的脑袋了?
就是那藏不住怯意的眼神泄了她的底——他就爱这样的,简直要控制不住好生怜宠她一番的心。
真贞烈泼妇,那倒没意思了。
“小夫人,我才邀你喝茶你不答应,如何自己悄悄来了?”宝丰郡王柔声问她。
石楠抖着嗓子试图警告他:“你你别乱来,这里好多人的,乱来我们喊救命了。”
说是这么说,她暂不敢喊,怕一喊,莹月的名声不好挽回。
宝丰郡王哪里把她看在眼里,莹月躲在丫头后面不搭理他,他就自己说出下文来:“可见,我与小夫人有缘哪。”
莹月忍了忍,没忍住:“你别胡说,没有。我有夫君的。”
她很后悔来喝这个茶,可想想也怨不得她,都小半天过去了,谁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郡王还能跟着她呢,她真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魅力呀!
“小夫人,你的杯子是空的,你总握着它做什么呢?来,我替你倒上。”宝丰郡王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他已经看出来莹月胆量不大,这样的小妇人就欺负了她,她多半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他敢于在屏风外吵闹的人声中就直接伸手来夺莹月手中的茶杯。
莹月:“……”
她吓僵住了,她不知道有些宗室跟“胡作非为”四个字可以直接划上等号,躲慢了一步,被他碰到了手。
不过一个瞬间,玉簪石楠很快都拦了过来,她却已经好似被长虫爬过。
令她恶心的不只是这一个碰触,更是那种强烈的被冒犯的感觉。
她唇色都有点吓到青白,宝丰郡王看到眼里,很为满足了一下,但很快又觉得十分不足——屏风之外,就是大庭广众,他也不便真的做出多过分的事来,把小美人儿惊吓到楚楚动人,却不能跟着好生怜爱,实在是可惜啊。
不过,来日方长。只要他有心,还怕寻不到别的机会吗。
他收回了手,又是一副有礼的样子:“小夫人别怕,小王没有恶意,只是想与小夫人做个知交,小夫人如有什么烦恼不顺心的事,来寻小王,小王做得到的,都可以代为排解一二。”
他说着,还把自己在京的住址报了出来,报完以后,才翩翩走了。
毕竟是个郡王,因他后来收了手,玉簪石楠也不敢对他怎么样,怕激怒他惹出不可测的后果来,只能眼睁睁看他放完话走了。
石楠才把憋着的气发出来:“他什么意思?奶奶难道还会主动去找他不成?”
玉簪脸色一般差——她听得懂,居然还给她们奶奶开了条件,真真的登徒子!
莹月的唇色恢复了过来,她没说话,只是望一眼屏风,又望一眼滚落在桌上的茶盅,心内完全被懊悔填满——她刚才怎么就吓得动不了,没把茶盅砸到他头上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解释一哈,莹月不是弱到不敢反抗,是像一些被冒犯过的女生后来的自白一样,那个瞬间是僵住的,知道要反抗,但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一下反应不过来。冷静下来后才会后悔不迭,怎么当时没有打爆贱男的狗头——嗯这个程序,大家知道的,会由方大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