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星诚于宪台, 出身湖广诗礼大族, 经科考登庙堂, 先入翰林后转科道,如徐尚宣所说,一路走的都是最正统的文官路子。
不但正, 他还纯。
明面上,他不倾向于任何一藩, 于立储问题上没有任何私人立场,暗地里, 也是。
属于有时候会让皇帝头疼, 但大多数情况下会愿意用也放心用的那种忠纯笃实之臣。
不过, 这不表示他就是个没有立场的人。
纯臣眼里, 有嫡立嫡, 无嫡立长,过继,也应当遵循这个法理。
这是太/祖立国时定下的规矩, 也是儒家门生奉行的圣言。
于星诚没有把这个立场表露出来过, 他是个谨慎的人,并不喜欢在局势未明前,早早冲到皇帝面前去呐喊上谏。
知道他心中有此倾向的人,世上可能超不出一掌之数, 方寒霄是其中之一。
这不是因为方于两家连着拐弯亲——更正牌的姻亲徐大老爷与徐大太太于星诚都从未对他们暴露过。方寒霄会知道,是他个人的原因,他出走的那几年里, 在外地与于星诚有过巧遇。
于星诚作为右佥都御史,比左佥都御史的地位要低一点,他顶着个“右”字,意味着要常常出外差,巡抚各地。他去过的地方,不只有江南。
在那次巧遇并短暂的相处里,两人发现并确定了彼此相同的立场,从此心照不宣。
是否联络有亲不要紧,这一个共同的政治立场才把他们变成坚实的同盟,并为这同盟做出努力。
不过,从方寒霄的角度,他还是要尽力把中间的亲眷关系维持住,不是要靠这个保住彼此的信任,姻亲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就此分道扬镳,是因为他假使跟徐家翻脸,那他再像现在这样跑来于家拜访于星诚就会变得有些奇怪了。
年初时他将错就错认下莹月,有一小部分的原因就在这里。
于星诚对此显然心中有数,他的第三句话就是:“委屈你了。”
方寒霄提笔写:不曾。
于星诚以为他是不肯诉苦,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安抚之意:“我观徐大太太教子,本有章法,不想我外出这段时日,她能干出这种糊涂事来,我这位亲家老爷真是——唉。”
他末尾语意一转,怪上了徐大老爷,因为徐大老爷虽然常年存在感稀薄,但他作为徐家家主,这口锅不会因为他不管事就能躲掉,但凡他靠谱点拦一拦,徐大太太不能把这个糊涂犯成功。
方寒霄笑了笑,对这两口子,他是无话可说,也懒得评价了。
他看上去甚是平静,倒惹得于星诚又是一声叹息:“你这命运,实在多舛了,难得你不曾因此灰心丧志。”
可不是嘛,少年时连丧父母,没两年又遇匪徒追杀,残身出走,终于回来,却连妻子都叫岳家换了,这里面每一条拎出来都够人哭一壶的,何况集齐了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于星诚所说“多舛”两个字,看似简单,实则精准沉重。
曾经方寒霄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他气苦愤怒地跑了,直到孤身返京,他都还揣着满怀的阴郁,靠时不时地给二房添堵才撑住了表面上的从容情绪。
可是现在,他对于自己人生的遭遇是真的没有那么不满了。
因为命运最后塞给他的不是又一个磨难,而是一颗糖。
所以他回应了于星诚一句话:无事,否极泰来。
一个人真正轻松的状态是不太容易伪装出来的,于星诚跟方寒霄巧遇那会还是方寒霄状态不大好的时候,两相对比,更能察觉出他前后的差别。
于星诚对此很欣慰,一个情绪稳定,不会为仇恨蒙蔽干扰的同伴自然更让人放心。
他就笑着附和了句:“是。”然后便将话转入了正题,“镇海,我依你意,参过隆昌侯之后,你观如今京中风向如何了?”
岑永春若在此处,听到此话,只怕得惊一个跟头——方寒霄出现在于星诚家里不算多离奇的事,有亲眷关系寻得到脉络,但能指使得动于星诚写弹章参他爹,就实属骇人听闻了。
方寒霄凝神片刻,写:暂无特别动静。但有一事不同寻常。
于星诚专注地看了一眼,发出疑问:“哦?”
——选秀出的秀女名单报上去,一直未有下文,不知圣心究竟如何。
方伯爷以协助承恩公的名义掺和进了选秀,对方寒霄也是有好处的,这些大面上的讯息,他能比较方便地获取一些。
三个未来郡王妃的数目不算多也不算少,照着程序走,此时是该早走完了,但最终人选卡在了皇帝那里,迟迟出不来结果,对报上去的秀女,皇帝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这令方伯爷纳闷又很为忐忑,在家里流露过几句。
方寒霄本来注意力不在选秀那边,因此注目了过去。
于星诚才回来,没空了解其中究竟,但他相信方寒霄的判断,沉吟着道:“皇上是打算在这里面做做文章?”
方寒霄写:应当是。
怎么做,就不太好猜了。
礼部不肯独自承担选秀事宜,必要把承恩公拖下水,可见其现任主官的谨慎,这么一个谨慎的人,最终报上去的人选不会出格,必然是样样卡着标准来的,这样的人选皇帝不满意——迟迟不决就等于是不满意,那什么样的才能过皇帝那一关,就很难猜了。
毕竟之前关于选秀的各项标准,也是经过皇帝朱批同意的。
于星诚道:“圣心,似乎是愈加莫测了。”
方寒霄默然点头。
两人心里都有未竟之语:皇帝这莫测,多半是叫没儿子闹的,自己儿子都没有,一下倒要选三个侄媳妇,心里怎么自在呢。
猜不出来,空耽搁在这里也没用,于星诚示意:“镇海,你先回去吧,岑家那世子还在外面,我需去见一见。”
他这么说倒不是给方寒霄下逐客令,而全是一番好意,在他看来,岑永春与方寒霄中间隔着夺妻之恨,方寒霄能不见他就不要见,免得往心里插刀。
方寒霄的回应是勾唇一笑,写:无妨,这中间有些缘故,世叔见了便知。
于星诚觉得纳罕,但见他面色全无勉强,便也不相强,笑道:“那好。”
就领着他一道出去。
岑永春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百无聊赖,已经在花厅里转悠起来了。
终于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一转头,眼神一亮,忙从椅子背后转出来,扬声道:“——寒霄,你怎么也在这里?”
于星诚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意本已摆到了面上,顿时卡住了一下,心内惊讶又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个意思?
仇人相见,分外亲热?
岑永春居然都不来向他见礼,而是先把注意力放到方寒霄身上去了。
他转脸去看跟在他身边一步之遥的方寒霄,方寒霄目光微微一转,含着奇特的笑意与他碰了一下,然后才看向岑永春,随意地点了下头。
岑永春没看出来他们之间打的短暂机锋,哈哈着笑了出来:“你也是来见于世叔的?这可是巧了!”
他话中就含上了两分优越感,“你是有什么事请于世叔帮忙吗?真是,你为何不来找我,我们也是亲戚,你很不用跟我见外。”
他有这个念头也不奇怪,一样的姻亲,他要不是岑夫人催着,才不会主动来拜访于星诚,方寒霄却是主动就来了,还这么七早八早地,多半是有事相求,就是没事,那也是借着拐弯亲来攀关系来。
于星诚眼中精光一闪——以他巡过大江南北的阅历,岑永春这点浅薄心思完全瞒不过他,联系方寒霄先前那一句,再听岑永春这一句,他对这对诡异连襟间的状况已经是了然于心了。
这时候,岑永春发挥完优越感,才想起来向他行礼问安。
于星诚目光复杂地打量了他两眼,尚宣的妹妹弃美玉而攀附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知该怒其不争好,还是说一句人各有志好。
“世侄不必多礼。”
于星诚抬手让他起来,手放下来的时候,乘着岑永春转身,就势拍了拍方寒霄的手臂。
方寒霄感觉到了他的安慰之意,他笑了笑,摇头。
于星诚大概是觉得他忍辱负重了,不过,没有,真的没有。
他很自如地进去,待于星诚坐下后,也在下首寻个位置坐了。
岑永春想不起来要回避他,徐家已经说了于星诚为何会参隆昌侯的缘故,岑永春个人觉得很有道理,岑夫人再把探话的任务交给他,他就没当回事。
并且吧,他也不具备从于星诚这等人嘴里探到话的能力。
两句话一过,他没探到于星诚的,反而是于星诚把他的来意探出来了。
知道了来意,底下于星诚就顺着他想听的说了——总之是个误会,大可不必担心。
岑永春就真的不担心了,然后想起来自己的另一个来意,道:“于世叔,月中时我祖父要做七十的寿辰,母亲叮嘱我邀请您一声,回头家里会正式送帖子来。”
于星诚笑道:“是吗?那要祝老侯爷寿比南山了,不过,我不方便去露面,世侄替我和侯夫人致声歉罢。”
岑永春追问道:“哪里不方便?”
真是个朽木。于星诚无奈,提醒他:“我才参过令尊,转头又去贵府赴宴,传到皇上耳朵里,算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嫌疑是需要避一避的。”
岑永春才恍然大悟:“对,对,世叔说得有理。”
他倒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懒得动这个脑筋,别人不说,他也就不知道。
转头去向方寒霄道:“你可必须得来啊,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方寒霄听了,暂没给出回应,面上似有犹豫之色,岑永春忙道:“别找借口,你不来,我去你家找你去!”
方寒霄只得点了头。
岑永春这才满意了,他在这里呆得本来没有意思,当下觉得任务完成,就站起来要告辞了。
于星诚忍耐着叫人送他。
岑永春前脚出了花厅,于星诚掩着嘴,一声忍笑的咳嗽就出来了:“怪道你说有缘故。”
可不是有,岑家这位世子爷,简直是上赶着往方寒霄手心里蹦,拦都拦不住。
他之前为什么不在弹章里写明隆昌侯与潞王勾结的实据,就是因为没有嘛,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欺骗岑永春。而如今看,这实据很有可能就要着落在这位世子爷身上。
方寒霄拿过纸笔来,跟他就此又商谈了一会,于星诚边看边点头:“你小心行事。”
一时谈得差不多,方寒霄也该告辞了,于星诚亲自站起来送他,心内踌躇片刻,还是道:“镇海,替嫁给你的那位徐三姑娘,毕竟也是先老尚书之后,你——”
他想让方寒霄不要过于迁怒于她,但这句话不是很好出口,他不曾经历方寒霄的屈辱,空自要他宽恕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顿了好一会儿之后,把话放得更婉转了一点,“日后寻个妥当地方安置她罢。”
他日大事做成,方寒霄绝不是今日地位,他不可能忍下真与这么个妻子共度一生,那么能放她一条生路,也算是不错了。
方寒霄听了,扬一扬眉梢,他已经站到花厅门外,没有纸笔,想了想,向于星诚摇摇头,然后一拱手走了。
他的态度是不愿意,但被提到此事看上去心情又不坏,于星诚再能揣度人心,猜不准他这是个什么意思,不好把他扯住问,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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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是坐车来的,他一个男人出门,其实骑马更方便一点。
会坐车,是因为出行的路上不只他一个人。
马车行到半途的书馆里,停下,他跳下来,进书馆找了一圈,很快找到缩在角落里被玉簪石楠挡住的莹月,伸长手臂拍了拍她。
莹月一转脸:“你这么快谈好事情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
莹月很有点遗憾,不过还是乖乖地道:“嗯,那我们回家。”
方寒霄出门肯把她带着,放书馆里他自己去谈事情,然后完事来领她已经好得不得了了,她不能再跟他闹,让他觉得她是个麻烦,下回不肯这样带她就亏了。
她把书放下,跟他后面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因为想努力多码点,把末尾一段码到这章,不拖到下章去(*  ̄3)(e ̄ *)